命若琴弦

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唤着你，我的爱人。

我在心中已整整地呼唤你三分之一世纪了。每一声呼唤都叫我期待着一个灿若星辰的希冀，每一声呼唤都叫我沉没在茫茫无际的黑夜里。这声声呼唤竟将我的青春萎缩得象一块斑驳的老树皮。这声声呼唤竟使我的心灵破绽得象一张烂鱼网。岁月悠悠，天地悠悠，一任相思在我的额上开垦着沟沟壑壑。我就象一块长满了苔藓的巨石，任荒凉和孤寂掩盖着坚硬，掩盖着生命凝成的终身不悔的痴情。

真是一个说不清的谜么？三十年多了，我依然在苦苦思索。那个冬天，那个阴悒得叫人喘不过气的清晨，你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我的小屋，冰冷的小屋立时充满了暖意，我甚至暂且抛开了父母被专政的阴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我们默默地站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玻璃上结满了一朵朵奇妙的冰凌花,千姿百态,晶莹剔透。真美啊!我轻轻地说。你转过脸望着我，眼睛亮得出奇。你启动双唇，似乎要对我说些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举起双手，用手指甲在结满冰凌花的玻璃上，一笔一画地刻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刻着。细小的冰末随着你手指的动作悄悄落下，不易察觉地就消失了。我知道，你每刻一下，心里就呼唤我一声，我的心被你的呼吸所震动发出巨大的回响，天地之间一切荡然无存唯有你我……你就要离去，在这分手的最后一刻，你只是温柔而忧伤地看着我，看着我。你的目光穿透我的躯壳召唤我的灵魂，我们的灵魂，就在这瞬间永恒地溶化在一起……

哦,我的爱人……

真是一个说不清的谜。那个冬天，那个阴悒的清晨，你为什么要在结满冰凌花的玻璃窗上刻上我的名字呢？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表达你的深深恋情呢？难道那时候，你就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控制，用这种表达方式预先昭示了我们的关系就象那无根无基的冰凌花，美丽而空幻吗？

我在一个穷乡僻壤里等你的信。那时候，等你的信和给你写信是我暗淡生涯里唯一的光明。你在革命大熔炉里一封一封给我写，我在广阔天地里一封一封给你写。每天晚上，我撑着疲惫的身躯趴在煤油灯下，摇弋的灯苗将我变成一个巨大的黑影十分恐怖地在墙上晃来晃去。我一页一页地写，写我对贫下中农的热爱，写我对“粒粒皆辛苦”的感慨，却不写我来回三里路挑一担水的艰难，不写我这个“被改造子女”所受的冷眼，不写有双贼溜溜的眼睛叫我胆颤……

终于,当一双邪恶的手将一朵洁白的小花掐死、揉烂、再抛在肮脏的尘埃里后，我停止了给你写信。

你焦灼你猜疑你愤慨，你却什么也不明白。

一弯冷月。一片飘零的残叶。一个世界都是凄凉和萧瑟。

我在这荒凉的小村里荒凉地活着。麻木的躯壳堆满了尘世的污浊。唯有我的心，依然鲜亮亮地蹦跳着。在长夜难眠的熬煎中，呼唤着你。象啼血的杜鹃，声声呼唤，洒下滴滴红血，滴滴红血。

你来了，身穿四个口袋的军官服。你凄楚地望着我，那神色象利箭刺痛我的心。一种强行压抑的可怕的呜咽，仿佛把我的胸膛都要炸裂了。你坚定地对我说，你要带我走，一定要带我走。为了我，你可以舍弃一切，只要和我终生相守终身相守！那时那刻，我真想扑在你的怀里紧紧地抓住你死死的拽住你，用你的真情你的爱恋洗去我深重的苦难。然后和你一起走一起走，走向我的安宁和幸福。可我不能，不能！我是走资派的女儿，我是不清白的女人，我宁愿死宁愿死，也不愿毁了你的前程！那时那刻，我竟是那样的冷酷和狠毒……赶走了你,我的生命也变成一线飘忽的游丝。

我踏上了终身孤独的小径。在凄风苦雨的飘摇中坚定地跋涉着我的人生之路。我发愤读书，用知识堵塞我狰狞的记忆，用文学的浪漫文学的温柔弥合我血淋淋的伤口。我随着官复原职的父母来到另一座城市，进工厂、上大学、坐办公室，依旧是孑然一身。我的孤傲冷漠拒多少人于千里之外。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丰富了多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啊！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无情地鞭笞着我。但我忠实于我独立不羁的个性，始终把对事业的追求做为人生的支点。

月儿圆了。又缺了。春夏秋冬无穷地轮回着。我千年不变地想着你、呼唤着你。

终于，在昨天，就是在昨天，我见到了你的一个战友，他说你已娶妻生子，你的女儿和我叫一样的名字，你的妻子长得很象我，你会在我的生日那天，一个人找一个小酒馆，要两杯啤酒，两双筷子，为天涯海角的我默默祝福……

……肝肠寸断啊!我的爱人!在喘不过气的痉挛中我大声呼叫你的名字,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这三十年的刻骨铭心的爱恋,这人世间忠贞不渝的真情,上苍啊,你看不到吗?你竟这般冷酷地叫我们天各一方终身相望永无团聚之日吗?!

昏昏沉沉,踉踉跄跄,冲出家门,面对绵绵不绝的黄河水放声痛哭。河水呜呜咽咽载着我流不尽的悲恸和愁苦。

坐在桌前，我的爱人，给你写信。颤抖的手凝重于桌前。我对你说什么呢？三十年的思念、三十年的凄楚、三十年的奋斗、三十年的追求？不，请原凉，我的爱人，我不能久久地把心浸泡在痛苦中，我要用求索用奋斗，丰富人生，实现自已的价值。

我没有家庭、没有丈夫，可我却拥有爱情。我忠贞地爱着和被爱着。我心中拥有一片圣洁的爱情，这至圣至洁至善至美的纯情给了我热爱生活、事业的激情。给了我搏击人生奋发向上的勇气。

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呢？

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唤着你，我的爱人。

这生命凝成的终身不悔的痴情伴着我直到天老地荒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