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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理想主义者的 岁末笔记 ◎隐石 1) 心事 岁末,我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疲惫感来自骨髓的深处。当我回头清点自己疲惫的缘由,却发现,它们来自于现世处境中的种种欲望。譬如,我以为自己有一点才学,可以换一个环境更好地发展自己;譬如,我想逃避,挣脱受困的处境;譬如,我想摆脱“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宿命……这些欲望的魔鬼附身于我,把它们的视阈当作我的冲击范围,用它们的意志役使我的双腿,直至我身体的每个细胞塞满疲惫。 我成了欲望的奴役品、现实生活的脚夫。我没有自己的精神底色;更谈不上建造自己的精神谱系。 回望一年来的关系人际,友人的生活态度,给了我箴言一般的抚慰。他的背后,似乎显出一座青山,坚定、自立,有着冷峻自为的气质。 是的,从友人的身上,我感到,一种孤寂的环境对于一个立志写作的人的必要。在孤寂的环境里,没有了各种声音和关系,写作者进入了语词的纯粹生活,触摸到语言神性的光芒,进入绵长的创造之江。江水滚滚滔滔,掀翻一切阻碍,生命的洪流澎湃向前。 赵卫峰兄的文章给我一个信息:他的好多个长文,写于节日长假之内(据他文尾的附注)。这个信息说明,在别人考虑如何作乐的节日里,他却精心打理着自己的文章,进入语词的生活。我知道,在乡政府谋事的卫峰,生活得并不轻闲。他的职业使他处身于一种暗礁潜伏的欲望漩涡中。作为黔地最引人注目的年轻诗人,我时时担心他的行政生涯会毁了他的文学抱负和不凡才华。在身边这样的事发生并不鲜见。他的行为化解了我及朋友们的担心。他把自己的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在完成自己公务后,节假日内,他恢复自己的文学信徒的身分,膜拜于文字。他孤独地经营自己的时间,把它献给内心的信仰。他说,往往一写就是6个小时,或者更久;除了我所看到的文章,他的手边还有很多这种状态下写出的无法或暂时无力修改的文字。他的坚持、对文学的虔诚度,让我汗颜。但,也是一种激励。 这种激励有时成为了我的拯救。 卫峰是一个在生活中敢于拒绝的人。几次在贵阳的晤面,我知道他不喜人多,说话单刀直入,要莫就缄默不语。聒噪时代,人人都在别人面前拼命“转述”着自己,形态几近谵妄。于此我更愿意相信性格孤僻的卫峰兄在默默地保持着自己。他在这种飞速变动、聒噪的时代珍视自己的心路历程,其实就是在这个缺少“个性”的时代保持自己独特的“发声”。 一个作家的存在与否,只能由他的文字决定,而不是别的什么。 一个立志写作的人,他在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后,他注定只能孤独地活着。 “我明白我独自一人与写作相伴,独自一人,远离一切。大概长达十年……”在作家的自述中,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写作》是我看到的描写孤独最为动人的篇章。玛格丽特·杜拉斯说:“写书人永远应该与周围的人分离。” 在2000年,我看了杜拉斯的《写作》。借一个朋友的。今年10月30日,我在卢阳书苑买下了它。上海译文版的精装本,同时买的还有几个杜拉斯的其他小说。 她在《写作》一书里深情倾诉对孤独的感情,也表白了孤独与写作的相互相存: “我保持着头几本书的那种孤独。我随身带着它。我的写作,我始终带着它,不论我去哪里。 写作的孤独是这样的一种孤独,缺了它写作就无法进行,或者它散成碎屑,苍白无力地去寻找还有什么可写。 身在洞里,在洞底,处于几乎绝对的孤独中而发现只有写作能够救你。” 如果说杜拉斯的倾诉带着一种浓重的女性自我迷恋的成分,那么,捷克作家博·赫拉巴尔对孤独的体悟则让我震憾,长久不能平静。它是那么有力,仿佛一束阳光,照亮了我阴暗的世界。赫拉巴尔说: “我把这大量的孤寂视为人类改变自己的能力。”('06年第一期《世界文学》,P72) 是的,一个作家在孤寂中“写下伟大想象力的证词”的时候,他也在最彻底地改变了自己。对于一个立志写作的人,没有什么结局比这样的结局更令他的生命充满意义。 2) 书事 7月在贵阳。钟硕家中。 我整理着新买的书本,准备启程回家。钟硕把一大堆书送给我,我诚惶诚恐。在我看来,那可是一些难得的人文学者的书籍啊!换了谁,都是当作心爱之物的,何况是钟爱文字的诗人钟硕!可她言看过了,摆放在书架上也是作废,送给想看之人是书们最好的归宿。 认识钟硕,得益于赵卫峰兄办的“诗歌杂志”论坛。当时我在坛子上帖了一首诗歌习作,好些人在评价。钟硕也在。我记得当时钟硕褒扬了我那个作品。在我回复她的时候,一位不知名的朋友帖出了一篇关于她的简介和她的一篇随笔。从中我知道了她的成就及身份。她本在一大学教书,后辞职作自由撰稿人。对于她的作为我只有膜拜。原因不言自明。当今之世,能退身饭碗之外谋生,我熟知的有杂志上的朱文和潘军。他们都是当代有为的诗人作家。 后来又得知,她虔信佛教。她撰写的14万字的佛学资料曾作为佛学入门教材。我知道她的心性修为已达很高境界,不然,她生活中的义举(如为藏地一卫生所月寄150元等)是别人所不能理解和相信的;她文字中彰显出的灵光和境界是同辈中少有的。生活中,钟硕是一个透明的人,如水晶,让人亲近和珍视。 那天钟硕放言,有要书的只管去她书架上找。同在的诗人青红在书架前惊呼:她看到了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她抚着书面欢喜得不得了。青红说找这本书已多年,很想重读它。钟硕见青红高兴的样子,也为青红高兴,说拿去拿去。害得青红一个劲地抚着钟硕的肩“硕硕”“硕硕”地喊,满是姊妹之间的亲情。当我感动着把书装了两个大口袋,青红决定把《沉重的肉身》送我,说我比她更需要这样的书,“它是一本非常好的书!你先看!”…… 我知道,我对书籍的大量购买引起了她们的感动。就像一滴水珠震动在叶脉上,它浸润了我们心底对文学共同的虔敬,并传递了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我感动于这份友谊,并将在今后的岁月里小心珍藏,作为我的财富。 今年,在我不算太多的散文阅读中,高尔泰是我的最爱。其次是张中行。 由于对高尔泰的喜爱,在遍觅本地书店找不到他的书、几次预订也没有结果的情况下,我求助于在贵阳西西弗书店上班的青红。贵阳的西西弗书店在全国都有一定的知名度,它那里面应该有我要找的书。果然。不久我就收到了青红为我寄来了高尔泰的散文集《寻找家园》。对这本书的阅读感受在我的一篇随笔《被汉语的光芒所照耀》中有交待。 今年与好书有缘。九月在贵阳,我又买到了梦夙以求的书。 在五知堂书店,我买到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系列“20世纪欧美文论丛书”精装本。全部六折(五知堂为一专卖折价正版书店)。我难掩心中喜悦,刚出书店即给青红电话,叫她不必为普鲁斯特的《驳圣伯夫》一书劳神,我不仅购得,更有意外的收获! 大约十月中旬,本地的中心书店与贵阳五知堂书店联合搞书展。展期近半月。我购了大量书籍。全部半价。每次从书店出来,手中拎着十数本的一袋,它们沉甸甸的份量加深了我内心的欣悦。 年关之时,在书房沙发上仰头闭目,不需计算,今年乃我购书最多一年,书的品质也是最好的一年。内容以人文哲学读本最多,兼及理论、小说。喜悦之余,心下也在悄悄感谢着夫人的支持。是她的不干涉使我有了“丰厚收获”。同时也感谢着本地那家书店与五知堂。何也?书出于斯、半价兼正版也! 清张潮语云:“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无是非到耳,谓之福;有多闻直谅之友,谓之福。”今年书事如此,友人如此,我是一个大福之人! 快哉乐哉! 3) 哀事 历经亲人亡故以及各种的不遂愿,一个念头有犹如一头雄狮,潜伏于我困倦的体内。我再也关不住它。相反,我的虚弱使它变得更为强大。它冲出我的体外,大摇大摆,招摇于我眼皮底下。它的利齿上挂着一句对我说的话:生活之于你,就是不断地拿起锋利的刀子,剌割你的肉骨凡身。 腊月十一晚十一点。看着大哥躺在抢救室的手术台上,眼神渐趋凝固,我怎么也不相信。他的头部裹缠着厚厚的纱布,血却仍在洇出来,湿淋了手术台面。 现今我仍固执地相信,大哥在生命燃烬之时,意识中对亲人的渴盼是多么地激烈。尽管他的眼神渐趋凝固,我却强烈地感受到,在我跑进抢救室的一刹,他的眼光向我扫来,强烈如无边黑暗中灯塔上的灯光。我俯身向他惊呼的时候,他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他不能说话,他的嘴及鼻孔被插上管子,更细地管子顺着管道进入大哥的体内,抽取出血水。他抽搐着,嘴中的管道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我读出这是一种亲人来临时深入骨髓的痛楚的表现。惊慌的嫂子在抢救室外背倚墙壁,口中止不住地喃喃“苍天保佑”…… 写下如上的话,我已泪眼潸潸。 大哥从出事到我们赶到抢救室,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我不能知道,在这一个小时内,他是如何地盼着亲人出现。在他意识朦胧,黄鹤飞来即将驮他西去的时刻,这种天命中的急迫渴望,已然凝固于身体的外面。在终于迎来亲人的时刻,骤然如电光般一闪。闪了便碎了。从CT室出来,大哥双眸已然闭上,只余均匀的呼吸起伏声。 约莫一刻钟后,据说是权威专家的主治医生拿着大哥的CT片子宣告希望几近为零,侯在走廊的嫂子与赶来的她的妹妹爆发一般地冲出了哭声,她们抱在一起,还有侄儿,用哭声悲呼着一场希望的空落。在希望空落的背后,一个艰难世事开始启程,它将穿越岁月的风雨,面目狰狞,毫不留情地来到苦难人的足底。 嫂子哭泣着用无力的声音对侄儿说: “明天把房子退了,找车子把东西搬回家去。” “要你公喊一些人帮忙……” 刚刚病愈的母亲,得知了大哥抢救无效的消息。其时值深夜2点。母亲不听劝阻,披衣起床,双泪直流。我在心里乞求上苍,给予颤巍巍的母亲一点力量。我看到上苍的毫不动容,它丝毫不理会母亲的乞求。我的母亲,这个历经苦难的坚强女人,在上苍面前泪流满面,真诚地乞求上苍把她带走,把她的儿子换回来。母亲不住地说着,早知老天要死一个人,应该让她这一次病死,让大哥回家…… 四姊妹中,大哥受的苦最多。高中毕业后不再复学,务农在家。练过武,一根棍子舞得虎虎生风。20岁时,父亲托关系让他进了一个工程队,学得谋生的手艺。大哥勤学,从徒弟做起,三年后成了师傅,舞一把砖刀把砖砌得又快又直。后来开始零星地承包工程、带学徒,最终在本村组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工程队。这几年,城市大兴土木,大哥率领全家伙朋工程队进城,赁居城郊,一边做工,一边供侄儿读高中。大哥带着嫂子,辛勤经营。按照师傅七十元、小工三十元的工价,大哥与嫂子每天都挣钱百元以上,日子过得滋润红火。新买了冰箱,以及时尚的DVD影碟机。 在城市新耸起的无数高楼中,我在计算,哪几幢留下了大哥的手印和汗水。然而城市永远不属于大哥了。他四十二岁志得意满的轻狂和梦想未来得及整理,便轻易地毁于城市的车水马龙。他以一个卑微民工的诚实和苦力参与建设的城市,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他的血与肉。 空留下孤儿寡母面对地平线上升起的无边的日子。 老家的灵堂里,大哥衣饰一新,手脚冰凉,眼睛紧紧地闭着。他的脸庞有些浮肿,右耳仍不时洇出血来。无数次,我都不相信,大哥真的走了。无数次,我都希望,大哥能够站起来,重新绽开他和善的笑容。 姐姐赶来了。我的脆弱的姐姐,平时与我们打电话、见面都要哭的姐姐赶回来了。在大哥灵堂旁的房间内,很多人围着火盆取暖,我看到姐姐跨进门来,眼眶水珠一闪一闪的。我哭了起来。 06、2、7——9 ※※※※※※ 人只有在孤寂中才能抓住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