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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裹着被子拉开窗帘,窗户上的冰花凝结成厚厚的帷幕,我不喜欢戏剧但我喜欢帷幕,它隔断一切让在它两侧的人们都陷入一种对未知的渴望和期待里。我永远弄不明白这层厚厚帷幕隔离的两侧究竟是哪一侧在渴望开戏。入冬以来,每个星期日我都会坐在床上看窗户上的冰花。我看着窗户上的冰花,窗户上的冰花是遥远的青山,古老的针叶林,洪荒时代的古城和怪兽,这一切看起来很宏伟都那样让人心动,可是我的鼻息和体表的温度就可以催毁这宏伟的一切。我看着这些让人心动的东西在窗户上漫漫的风化成沙再一点点崩塌消融。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敲门的声音温柔而安祥。我从床上翻身跳下,我熟悉这指节在门上撞击所发出的声音。一九九O年夏天的时候,这指节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多次敲响我的门并且给我留下许多快乐和许多悲伤的记忆。我扑过去打开了门,门外果然是青松的笑脸。青松的笑容和他的头项的头发一样,结了一层白霜。我的笑容被这层白霜冻结在脸上。我问青松怎么了青松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出了什么事吗!青松对于我正像我对于青松一样是一只盛满清水的透明玻璃杯,一眼就可以看透过去。青松的笑容还是没有化开。我不知道青松这样的笑容在脸上究竟已经挂了多长时间。我打了个寒颤,注意到青松的笑脸我才感觉到天气是那么冷,寒风从我的毛衣缝里钻进来撕咬着我的肌肤,我说青松你快进来快进屋里来外面实在太冷了,我伸手去拉青松,青松的手凉得像一块冰,一下子凉透了我的心。 青松没有跟着我向屋里走,青松反手拉住我,青松说“我不进去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我愣住。 我问青松:“你去哪儿呀,你回学校吗?” 青松摇摇头,青松说:“也许是西藏,也许是新疆,也许是青海,也许是内蒙,我也是不道到底会是哪里,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青松,究竟出了什么事?” 青松从口里呼出的哈气都像结了冰一样,青松说:“没有什么,我从学校退学了。”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你怎么会退学呢,这不可能,你退了学还怎么能学画画呢?青松的目光闪动,青松说生活才是艺术的真正学校只要我还是我不管在哪儿干什么我都会有所收获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青松的目光有一些坚定的拒绝于是我明白有些事情他永远不会让我知道。是的,我不知道,在一九九O年的夏天打架事件之后,青松的学校收到了青松的拘留证。归校的青松在第一次全校大会上被当众点名批评并受一次记大过的处分,腼腆的青松在自己的座位上垂下了头,青松突然发现别人的目光是一枚枚长长的钢针,这些长长的钢针一只只扎在青松的身上,每一只钢针扎到身上青松都会抖一下身子。会开完后青松佝着背走在同学当中,青松背着插在脊背上的整个学校师生的目光钢针,青松确定自己因这些沉重钢针而直不起腰来。青松发现自己的耳朵变长了,青松能听得见每一个同学的谈话甚至是在离自己很遥远的厕所的谈话,青松不想听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去听,青松觉得每一个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说自己,青松听到一个女孩笑着说:“真蠢”,青松的脸突然间涨红,青松的脸越来越红而且因为脸越来越红所以青松更加不敢抬头,而因为不敢抬头所以青松的脸越来越红,后来青松躺在宿舍的床上,躺在宿舍床上的青松面向里面,青松听着同宿舍的男孩的谈话,青松一边听着同学的谈话一边全身悄悄发颤,青松的脸越来越热最后青松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迅速升温,后来青松突然跳起来,跳起来的青松突然把自己的拳头用一种豁亮的声音印在一个正在不断的笑着的舍友的脸上。青松受记大过处分的青松在一夜之间突然改变,他开始经常无端的兹事寻衅,青松的目光突然变得时刻充满火药味儿。随着青松身体里的火药味儿有增无减和无端的滋事寻衅的数量的不断累加青松被同学和师长逐渐疏离,被逐渐疏离的青松终于在寒假来临之间决定退学,在寒假来临之前退学的青松没有引起什么人的留恋,无人留恋的青松独自把行里打成包裹,青松扛着包裹走出校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送行,没有人行的青松在离开校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门口的牌子,青松发现牌子上的“学”字有乌黑的一块,青松想究竟是什么东西污染的呢。青松想着学校门口被污染的“学”字慢慢走开,青松背后没有夕阳。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在青松的笑容像被冻在脸上站在我面前的那个早晨,我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呆呆地看着青松,青松站在我的眼前,我无法想像青松到处流浪的样子。 青松看着我,青松的眼睛里有深切的悲伤,青松说刘因不要谈这些了,我今天来是和你道别的,我看着青松浮肿憔悴的眼睛。青松缓缓的但却没有停顿的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我已经想了好几年,尽管我不该说,可是我仍然决定要说出来。”青松的目光热切起来我被青松的目光和话语钉在地上,青松所有的言行突然间纷至沓来,我恍然间明白。我呆呆地盯着青松的嘴,青松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一粒小冰晶落在我的鼻子上,一粒小冰晶落在我的手上,又一粒小冰晶落在我的睫毛上。 青松眼睛里有许许多多的晶亮晶亮的小冰晶。青松的手还握着我的手,青松的声音很低,你不要说什么,青松的手把我的手攥得很紧,我的手热辣辣得发痛,你不要说什么,青松说,让我的心底里有一点点希望吧,青松一边说一边走近我,青松另一只手把我拥进怀里,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青松提着他的行里向门外走去,破旧的栅栏门在青松背后关闭,青松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青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青松伸出手拂了一下略有些偏长的头发,青松发现他的手指上有一块红色的痕迹,青松看着手上的红痕,青松不知道这是背后那面陈旧的院墙上一个大大的红粉笔写的拆字在他的手上留下的痕迹。青松反复看了看手,青松缓缓垂下手下继续向前走去。青松发现下起雪来。 我看着青松的背影消失在破旧的门外,我知道我的青松永远是一朵迎春花,在春天是迎春花,在冬天也是。这天早晨我看着青松的背影的时候我不知道三年后会有人给我带来青松死在青藏高原上消息,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放声大笑起来,那一天我一直不停地笑,我看着天,天晴朗的不像样子,真是个好天气,这样的好天气不应该下起雨来。青松,青松,青松你小子真聪明,逃得好快好远呀。 一九九O年的那个冬天我也在抬头看看天空,我发现一九九O年第一场雪正悄悄地落下来。两道温热的液体从我的眼角流出,流到嘴边的时候已变得冰凉,我轻轻关上门,这是我在这所房子里渡过的最后一个冬天。我想,我什么也没有了。 一九九O年结束了。 一九九O年结束的时候我在城南租了一间单元房间,我带上我的衣箱和书箱还有小乔留下来的一只大纸盒搬了进去。这只大纸盒是小乔的日记和书信,里面有我在一个雪云密积的上午悄悄地给波的书包里留下的一张私人舞厅地址的便条,那张便条就放在纸盒的最上端。我拿起小乔放在盒子最上端的便条,那是日记本上的一页纸,泛黄的纸页上原本绿色的横线格已经变成一种奇怪的颜色并且洇开,而那两行原来是浅亮的蓝钢笔水的颜色的字迹已变得黯淡无光,我看到这张字纸的背面还有一行同样陈旧的细秀的字迹。我放下这张便条的时候,小乔的姑姑正把小乔父母的遗像放进燃烧的垃圾里,小乔的姑姑以进行清整的借口把这所老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予以烧毁。我有着陈旧字迹的纸条放回盒子里面,我看着小乔姑姑的眼睛,小乔的姑姑盯着燃烧的旧照片的眼里闪着光,而且不仅眼里闪着光,我看到她的每根毛孔都在闪光,我能听到小乔的姑姑在说,我知道就是这样的,一定就是这样的,然后燃烧的垃圾生成的灰黑的烟雾叹了一口气。我合上了纸盒的盒盖。小乔轻轻地把写在纸上的话念给我听:“我想,也许,我从来没有爱过谁”。我向院子里四下看去,老槐树一片苍凉的老态。在老槐树的阴影里,我看到身穿雪白连衣裙的小乔向我微笑。从那一天起,小乔的纸盒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一九九O年结束了。 一九九O年结束后我和我的衣箱书箱和小乔的纸盒一起搬进了城南一间属于别人的单元房里,从此我关起门来慢慢过自己的日子。 一九九O年以后,我在我城南的房子里隐居,生活慢慢变成一张空白的纸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