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站在我的身边,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我绝望地发现我和他正在迅速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等待的时间太长,长到一切都已经改变。 我盯着手术室的大门,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我和小乔一起坐在小乔家的院子里坐在那棵大槐树下。明亮温和的阳光撒下来,在阳光斑驳的碎影里舞蹈着细细的灰尘,院里子飘荡着槐花郁郁的香气。我和小乔一人用一块大大的手帕兜着一兜粉白粉白的槐花,一九八三的波正从槐树上弓着身子滑下来,一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的书包背在他的背后。一九八三年的笑声清清脆脆的回荡在一九九O年八月十五晚上的月光里。 一阵风吹过,大槐树一阵沙沙作响。小乔家的院子里雪一般铺上一层白色。所有的槐花都纷纷落下来。 一声幽幽的叹息在槐花闷闷的甜甜的香气里盛开。在充满了酒精和苏打水气味的走廊里我悚然一惊,一下子从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站了起来。 小乔,是小乔。 手术室的灯熄灭了。 主治大夫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穿白色大褂的主治大夫脸上的表情疲惫而憔悴这使他的面目看起来浮肿并且虚假,他的眼袋下面有因睡眠不足留下的明显的黑圈,他的脚步有些浮动,有着黑眼圈迈着浮动的脚步面目不真的主治大夫看起来像中世纪欧洲一个不祥的精灵。我看着他走近我不敢走上前去。主治大夫的声音很冷淡,他一边摘手套一边淡淡地开口说:“子宫大出血,送来的太晚了,已经没有用了。”主治大夫的声音很冷淡,我一边全身发抖,一边想这句莫名奇妙的话指的是谁。他不会是在说小乔,他一定不会是在说那个曾经是我的也曾经是波的小乔,他用这样冷淡的声音宣布的一定不会是我们的小乔的生命。我扭头去看手术室的大门,手术室的大门已经打开,滚动的铁床又被推了出来,一床白而陈旧的床单盖在床上。那一床白而陈旧的床单盖着的那单薄的一层的难道就是美丽的小乔!我闻到生命的味道,不,那是生命流失的味道,一股生命流失的味道从铁床上散发出来。从此我知道我生命消失的时候是带着淡淡铁腥气的流水味儿。我突然想起小乔那双美丽的羚羊般的大眼睛,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的眼尾处那些细细的皱纹,想起它们在灯光下折射出淡淡的灰影。二十二岁的小乔仍是一朵美丽的玫瑰。你一直以为再美丽的玫瑰都有调谢的时候,可是我的小乔是朵不会调谢的玫瑰花,小乔把她将要逝去的花期定格并且是永远定格。 小乔睡着在滚动的铁床上,滚动着的铁床渐渐走远。我终于能够感觉到波失魂落魄的站在我身边,失魂落魄的波看起来比在铁床上的小乔更像一具尸体。小蛇轻轻的跟着医生走开,让小蛇去料理一切吧,我知道我和波对一切都已无能为力。我看到一个年青的小护士走在最后,我想小乔和这个小护士几乎一样年青。我看着年青的小护士走到我的面前,年青的小护士走到我面前停下, “刘因,小乔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着这年青的小护士,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认识这纯洁的面孔。小护士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一双柔软温和的手轻轻的握住我的手,童年时代洁的面目从她的面孔下浮现。 我问:“小乔死了吗?小乔为什么会死了呢?” 洁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洁的声音很犹豫:“她一定是在小诊所里刮过宫,而且因为刮得不干净,所以诱发大出血。送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一惊,我向看波去。我看到波的脸突然间涨红,波的手紧紧攥住,关节里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波的牙齿也咯吱咯吱的响着。我大喊一声:“波”,我向波伸出手去,但是我只摸到了波的衣角。波像一匹饿狼一样冲了出去,我大声喊声波,洁惊慌的声音在我的身后飘荡。我向刚从交费处走出来的小蛇大声喊:“拦住波,快点,拦住波。”波一下把小蛇推到在地上,顺着楼梯跑了下去。追到门口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见伏尔加昏黄的尾灯闪了一下,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我用力攥紧我的手,指甲深深地扎入掌心的剌痛让我能顺平呼吸让我能开口说话,“小蛇,我们得马上到‘流行’去!” 小蛇看了看我,突然冲出去。小蛇冲到街心时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在安静的夜里骤然响起,马上有一股浓烈的燃烧过的废汽油味道向清凉的空气里肆意散布。 小蛇从怀里掏出了一条二截棍,小蛇的声音让我想起波,“兄弟,借你车用一下,明天中午十二点,在这儿还你车。”摩托车上的那个少年一下子跳了下来,一边把车把向小蛇送去,一边兴奋地说:“你是城北的蛇哥,我认得你。车尽管开,要有什么事用得着兄弟,蛇哥尽管开口”。小蛇愣了一下,随即接过了摩托车。小蛇跨上摩托车,我坐在后座上,小蛇发动了车,小蛇回过头来,小蛇说:“好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摩托车少年的笑脸很明朗,少年的声音亮亮的在排气筒的废气里响起,“我叫燕子。”车开走时候我知道一个叫燕子的少年有着像金属敲击乐器般明亮的嗓音。 “流行”的灯光亮在眼前,叫嚣和喧闹一如平时,闪烁的彩灯凹凸着一张张兴奋的漠然的陶醉的无聊的男人和女人的脸。小蛇和我费力地分开这些纷乱的人群,我四下环顾周围全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希望方卓明已经离开了这里,我希望波和我一样找不到方卓明。可是我在这里能够闻到血腥气味,浓腥的血味儿在浓烈的脂粉的气味弥漫着并且越来越重,这让我头晕目眩,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我的脚下像踏上了一个陷阱,我向下沉去。一个人在我的耳边说话,一样冰凉的东西送到我的嘴边,我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去,然后我才发现小蛇已经把我拖出了舞池,小蛇手里拿着一杯白水正在焦虑的看着我。我说谢谢你小蛇。然后我又向四处望去,我为什么找不到波和方卓明呢。然后我看到了门口走进来—— 一只狼。 我看到一只狼从门口走了进来。一只嘴里呲着尖锐闪亮的利齿的狼从门口走了进来,莹绿的眼睛散发着血红而凶狠的光芒。我愣住,小蛇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小蛇兴奋的大叫起来:“波哥”。波?!!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的是波。我从没有发现过波在黑暗的阴影里竟然像狼一样的可怕而凶狠。小蛇又叫:“波哥。”波没有回答,也没有向这边看一眼。只是笔直地向前走,我的心里一阵紧抽,刚才我们苦苦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的方卓明此时正在舞池的中央和一个穿着红色紧身衣的女人疯狂地扭动。我拉着小蛇向波那个方向走去,可是人潮涌在我们和波之间,不管我们分开多少人,总是又有更多的人涌向我们。我在许多人的身体之间看到到波笔直而且毫无阻塞地向方卓明走去,我看见波停在方卓明身边,在媚丽莫名的灯光里波的脸上如同戴着一张覆盖了灰色皮毛的面具,我从没有见到过波有这样可怕的表情。方卓明停下步子,方卓明转过头来面向波,方卓明看着波,方卓明的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我绝望的大声叫着: “波,不要。” 一道白光在舞厅迷乱的色光里划过,我迷惑地看着那道白光,方卓明困兽般的吼声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响起。我不能思考,那道白色的刀光在舞厅迷乱的色光里划时着温润的色泽。波的刀已经又劈了下来。方卓明大声叫着,方卓明竟用手臂去阻挡波劈向他脑袋和身体的刀锋,“流行”里突然爆响起一阵尖叫。方卓明在男人和女人的尖叫声和波的刀光下渐渐的矮下身去,方卓明终于倒在地上,呻吟、翻滚、抽搐,最后连动都不再动了。小蛇终于冲了过去,抓住了波的手,小蛇眼睛里有着一种凶光小蛇说说他可能已经死了。波没有看小蛇,波一直盯着一动也不动流着血的方卓明,波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木然,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仿佛被抽空了一样波的眼睛没有了生命。小蛇的脸苍白,小蛇说赶快走。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杀了人的波像是完成了心愿似的放松。我呆立在那里我心里反复在想。小蛇急坏了,小蛇一手拉住波一手拉住我向“流行”外冲去。我任由小蛇拉着我向外面跑我心在反复在想为什么刀在砍人的时候是那么温暖温暖的白色呢。 “波哥,”小蛇说,“波哥,你得走,走得远远的,等一切平静下来再说。”波没有说话。在深蓝色的夜晚和清白的月光下小蛇的表情焦急可是波却可怕的平静。 “波哥”小蛇叫着波,波突然截断小蛇的话说:“你送她回家。”说完一个人向前走去。 小蛇拦在波的面前,小蛇急切地问:“你要去哪里?” 波摇摇头,波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递给小蛇,波说:“你送她回家,再给我买一张去东北的火车票,在车站等我。” 小蛇接过钱,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波。小蛇终于点了点头。 在深蓝色的夜晚。我头也不回地从波的身边走过。 小蛇把我送回了波的家,小蛇在路上对我说嫂子波哥会走吗真的会走吗?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波怎么想,我不想为谁担心了。我了解一切,就像我知道波要小蛇送我回的决不是这个曾属于我和波的家,而是那个属于我父母的家。是的,我知道波的一切,波不打算回头。小乔死了,方卓明死了,波!波死了,波死了我也会死的。我不打算再为谁担心,结局已经呈现出来,我已经知道我命运的结局和波注定的结局,我不必再惶恐不安的等待,我再不用为谁担心。我已经很累很累,我要睡觉。月亮又白又大又亮像一只涂满了奶油的生日蛋糕。我在睡着之前 ,我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