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相信教师的高尚

梅和我是师范同学，最初觉得从僻远乡村来的梅是个安静的女孩子，常常一身宽松的校服，也不计较食堂的饭菜。师范女生童心未泯，常常在一起嬉笑打闹，梅这时大多安静不远不近地看着。可班主任变动之后，一向内敛素实的梅变得越来越活跃，她像市里很新潮的女孩子，穿着吊带衣参加各种活动。新班主任很信任梅，班里很多事都交与梅处理。有同学说梅和他是亲戚关系。我问梅真假，梅竟面红耳赤地喊起来：“难道农村女孩注定比城市女孩差？”

毕业后，梅和我同在一个学校工作。同学加同事，理所当然成为好朋友。梅不隐瞒她能顺畅地留在这所学校工作出于班主任推荐的缘故。校长与班主任是几十年的朋友，他的推荐自然举重若轻。有了校长的信任，梅的起点很高。一开始就被任命为少先队辅导员，享受学校中层待遇，拿到不薄的职位津贴。梅的双亲在小镇做小本生意，生活不富裕但很随意。然而梅似乎非常缺钱，迫切地需要很多的钱。工作半年后，梅拿到校长的签名，从财务处那借到一万多元钱。据说梅的父亲病危，需要马上住院动手术。但是后来有人证实梅说家庭事故纯属虚构。

学校里等级分明。作为班主任每天除了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外，还要处理学生很多繁琐事务，应对上面很多检查——校牌、校服、两操、卫生、安全等等。即便是年轻人最初的激情在没完没了地重复中会慢慢地倦怠，也无处可循，惟有慢慢地适应。但梅以少先队辅导员工作太忙怕照顾不过来为由，推辞了班主任工作。不当班主任的梅却更加忙碌。

梅是为了家事而忙碌。一家名叫“新梦”的美容院即将开业，业主是梅的妹妹。妹妹从老家来，梅扶助妹妹开了这家美容院。常来帮忙的还有一位男孩，他和梅是青梅竹马，梅称他为哥哥，哥哥和梅一样是普通的农家子弟，不属于有钱人。如果人要介绍有钱男孩与梅交住时，梅总是笑笑，笑里装满了明明白白的幸福。有一天夜晚，梅来找我借钱，我说：“你妹妹没有工作经验，小区有钱有闲的女子不多，投资美容院会不会风险太高！”“我年轻，也只有趁时年轻博一博。”梅灼亮的双眸，除了平实还有很多急切的内容。现实毕竟是现实，匆忙开张的美容院还没来得及盈利便被迫关门。没有了工作的妹妹离开了梅，开始到广东闯荡。梅也不再来上课，她留下一纸辞职书，然后离开了学校。

学校里员工来去很正常，但梅的境况与其他人不同。有喜欢她和她喜欢的学生，有对她厚爱有加的班主任和校长，有相对于农村来说较高的收入。有同事很不安地说：“难道梅老师就这样一走了之？”

“怎么了？”我问道。

“她借我的钱说好了上个月还的，可是现在一直联络不到她了。”

没想到工作一年多的梅居然借了不少同事的钱，而现在有如西去黄鹤一般杳无音讯。有人猜测，梅故意躲避着，连同躲避那些沉重的债务。然而到了年底，我们存拆都有梅打入的汇款，数目和当初我们汇到梅存折是一样的。

日子一天天地流去，偶尔有学生记起梅老师，说起梅老师的好，但大多数的人都几乎淡忘了梅，也淡忘了那些与梅相关的，比如梅曾在操场上把鼓号队训练得井井有条的故事。只有校长，偶尔还会为自己最初的信任耿耿于怀，但也无暇顾念关于梅的种种困惑。

每年金秋，同学们从四面八方聚汇于母校。班主任每每询问：“梅芳玉同学呢？她来了吗？”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其他同学也都没有答案。很久很久没有梅的消息，不知道她去了北方还是南方，或者是隐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她在做些什么，是否如愿以偿地挣到很多很多的钱，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如何，潜意识里的“梅老师”属于过去式，与现在将来无关。

可是想像常在现实里突然转弯。再次见到梅这其间相距了５年的时间。朋友在一所贫困山区的小学支教，我去看朋友，竟与梅不期而遇。梅当时正与孩子们做游戏，梅扮演的是母鸡，和孩子们在老老的梧桐树下追来逐去，远远就听到他们咯咯的笑声。

和我相比，岁月在梅的脸留下更多的痕迹，但衣着朴素的梅显得平和而快乐。只有提及过去时，梅的眼里噙着泪，泪里淌着酸酸涩涩的往事。

这些年梅连换了几次工作，每次都能拿到比学校更多一些的酬薪，但与期望的似乎越来越远。一心一意谋求挣大钱过好日子的梅最后孤注一掷进入一家公司的销售部。梅平静而辛酸地说，孤注一掷会让人想起一些文学上青春无悔的故事，风险最大，付出最慷慨，有如一场豪赌。结局有两种，要么大获全胜，要么一败涂地。

成为销售员后，梅生活最重要的内容是学习喝酒。在这之前，梅滴几乎酒不沾，偶尔有应酬也是抿上一小口意思一下。可是现在，在酒桌上梅一杯杯不顾一切往胃里倒往胃里灌。梅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也没有出众的容貌，甚至没有钱买高档的服饰来打扮自己。梅惟有以酒量来表现她的与众不同的魅力，靠这种魅力实现竞争时另一种有份量的筹码。去年夏天，一位顾客的合同就拿在手上，他边扬着合同边宣布谁喝得最多，他就跟谁签合同。梅拿最终拿到这张合同并让顾客签约时，她整整喝了两瓶白酒。那天晚上，梅的脸比大红布还红。梅的酒量越来越大，拿下的订单签下的合同也越来越多，到手的薪水比做教师时多了很多。梅变得喜欢憧憬明天。买房，结婚，做个幸福的女人。可是男朋友提出分手。梅一直以为牢不可破的爱情居然轰然瘫塌，梅心碎梅茫然。他离开梅的时候说，他们的爱情在酒精摧残下已慢慢地枯萎。他劝梅别再喝下去，别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并劝梅离开销售部。离开还是留下？没有爱情，与酒为伴的明天还会有多少天！梅突然悲哀地意识到，她并不比原来做老师的时候更富有。

当徐本禹感动整个中国，媒体高频报导他和他贫困的学生时候，梅拎个小包离开了销售部。开始疏离酒精，开如改变那种脸上挂着满满的笑，视线却冷静观察对方最细微的商业生活，她想回落到生活最初的纯净与安然。

半年后，梅来到这个山区小学，做一名普通的老师。学校远离城市远离喧嚣，但像5年前一样，梅常常在操场训练国旗手还有队旗手，尽管学校没有鼓号队，但每周一的清晨，太阳，还有五星红同样和大城市的学校一样冉冉升起。

下大雨的时候，一注注水流将操场一小块一小块地分割，梅说那像一个支璃的往事，也像一个梦的痕迹。如果可以选择，梅说宁愿回到毕业的最初，将一切清空，回归于零。如果时间重来，梅会选择从未曾离开过教师行业。就算有一天重新回到城市，就好像不曾离开过一样，也会选择一种挚爱和安然的心情站在讲台上。

后来我把梅这5年故事讲给班主任听，他沉思良久后说：“你还相信教师的高尚？”

如果是梅，她会如何回答？与高尚相比，我更愿意相信崇高。

2006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