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去爱波了。当我眼睛红肿的站在我家的门口的时候，我想。我抬头看看，天色很黑，月亮被云掩住了。

　　波家的门轻轻的响了一声，一个熟悉的黑影悄悄出现在门口。我全身一抖，我的心突然像被一只手重重地扭了一下，我暗暗希望那个静静地站在门口的人是波，我现在只想看看他。我用力咬住下嘴唇悄悄地缩进了更黑暗的地方。门口的黑影犹豫着，仿佛不想迈步，然而最终他还是悄无声息的缓缓滑了出来。那不是波，那更像一个幽灵。幽灵从波的家里滑了出来。它佝偻着身子，悄无声息的滑了出来。夜色已经很黑了，它比夜色更黑。我害怕极了，我想我在无意中冲撞了鬼怪的世界。就在我几乎要尖叫起来的时候，黑影站直了身子。那不是鬼怪，他是波的父亲，他缩着肩膀，曾经在一九七八年粗壮的身躯现在就像遭遇烈火吞食后的漆黑干枯的木桩。他的手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波的家庭对我就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我知道我的命运就和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紧密关联，他们的命运永远逃不开我的眼睛。我闻到了一股甜甜的乳香气，这种气味我非常熟悉，那是波的弟弟，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婴儿身上特有的气味。他在他的怀里，他从出生起就一直没有张开的眼睛睁开了，他有着一双洞悉一切般清明的眸子，那是一双成人的眼睛。我看见了，看见了一切。波的父亲把那个人放进了院子里那棵大树底下的一个洞穴里。然后。开始盖土。那双明净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为什么要盯着我。我想问。可是我的喉咙里没有声音。我的身子好像钉在了原地不能动。你知道这就是我和波的家庭联系的真正秘密，我知道他们的一切，而一切却和我无关。我被强制看一部影片，整个剧院只有我一个人，不管那片子有多么恐怖，我只能看下去，我看到我也在电影里，可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是个看客，真正的我只是个看客。我只能看。我知道你们也在看着我，在电影里看着我看一部黑暗的片子，整个剧院里只有我一个人。

　　波的父亲终于站直了身子。我看见他的脸上有一丝诡异的光彩。然后我就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一下子溢了出来，溢满了天地之间。我被这腥臭的气味所窒息，我不能呼吸。这时他又像来时那样悄悄的滑了回去。可是我还是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

　　一道厉闪劈裂了黑夜。硕大的雨点沉重的打击在我的身上。我的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是干的。

　　黎明的时候，我看见波的母亲冲出了家门，她的衣服还没有完全穿到身上，雪白的两只乳房几乎裸露着，她的腿即使在奔跑中也颤抖的像秋天风里的树叶。

　　我是在雨地里看见波的母亲跑出家门的，紧跟着波的父亲也跑了出来。波的父亲脸上呈现一种可怕的死青色，那颜色和波的母亲皮肤的颜色十分相似，这也是多少年来我第一次发现他们之间会有相似的东西。我在雨里看见他们一前一后的跑出家门。他们俩都紧紧闭住嘴唇，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我看见他们从我身边跑过去，直到后来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难道我已经在一夜的雨水冲刷下变成了雨的幽灵。他们从我身边跑过后我看到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我发现那棵昨天还葱荣的大树，今天在黎明的时候突然发生一种可怕的变化，它的左边，整个左边正在慢慢的枯萎，我看见叶子一片片干枯变黄，并且蜷曲起来。我知道这棵树准备好死了，只不过我不知道是它在自杀还是别人杀死了它。

　　雨下了整整三天。波的母亲也整整三天没有进院门一步，她在四处找孩子并且她的目光和动作随着雨越下越缠绵而变得越来越呆滞，她四处找她的孩子。你知道她不可能找到他。因为他并没有走出这座院子。

　　三天之后，波的母亲像一具尸体一样被波的父亲拖回了房间里，然后关上了门。不久之后，一声凄厉的嚎哭声突然炸响。

　　小乔抓住了我。小乔说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该恨我的我不知道你喜欢的是波如果知道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茫然的看着小乔，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小乔又说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我可以把波让给你这样行了吧这样行了吧我看见小乔眼里有泪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小乔一步一步退开小乔盯着我的眼睛你还记不记得其实是你把我和方卓明撮合到一起的你知道方卓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他怎样对我吗这是你的错这是你的错我那时喜欢班上一个男生你记不记得你问我我喜欢的人是谁我没有说我现在告诉你我喜欢的人就是波而且一直是波现在我把他让给你这样行了吧这样行了吧。

　　我听到小乔给我说话，我看着小乔飞奔而去。这有什么意义呢。我只能看到那一天沙发上鲜红的血迹，我只能听见波的母亲的凄厉哭声。

　　波的母亲的号啕大哭的声音像一只濒危的母狼垂死前的衷嚎。这种凄厉的衷嚎声贯穿了一九八六年的秋天。那个秋天我们那里的人睡得都很晚也都很少交谈即使交谈也用一种低低的糁人的声音并配以一种诡异而哀伤的眼神说话。我在这个秋天里一直无动于衷。没人知道我我亲身经历并亲眼目睹了什么事。我整日像游魂似的，但不管我在那儿，她的哭声都响在我的耳边，永不休止。

　　你知道我错过了许多事情。如果一切能够重新开始，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然而没有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小乔的命运，这就是波的命运。我们的命运是在一连串的错误中埋下的因果。我们的宿命已张开漆黑的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