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回味凝心师妹之语:中国文人自南朝以下无风流。呵呵,想起当年初读厚如城砖之宋词鉴赏大典,但见析文中时有“引自晋某人某事”云云。可谓心驰神往久矣。于是一一摘抄下来(直到后来得了全卷《世说》,方了却夙愿,不由哂然)。方知一部《世说新语》,承载了从西汉末年至南朝时期社会文化核心,对中国历代文人产生着深远影响。它记载了名士彦流的诗性轶事,熠如珠玉,风流高古。今有暇重读,果然更生多少感慨。且记了下来,待改日清闲再精雕细琢。现先恭请众前辈不吝指正,并参与探讨各抒已见矣!
一、新与旧
原文:庾稚恭为荆州,以毛扇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侍中刘劭曰:柏梁云构,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钟、夔先听其音。稚恭上扇,以好不以新。庾后闻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
对此段,不醉译来是:庾稚恭任荆州刺史时,进献给晋武帝(司马炎)一件宝物:羽毛扇。那武帝贵为一朝之君,自然是双目如炬,略一把玩,便窥端倪,怀疑它是旧的。当下心中隐然不悦。旁边近臣侍中刘勋察颜观色,上前委婉相劝,他以工匠建屋和乐师听音来打比方,说:“柏梁台高大壮丽,需要工匠先居其下;能奏出繁复旋律的管弦,先需要子期和夔那样高明的乐师辩听其音。稚恭如今献上这扇子,同样,因为确认了它是好宝贝才虔诚地献上来,而不是因为它是新的丝毫未曾被赏玩过。”言下之意,您何必在乎好东西是新是旧呢?刘劭这番巧舌如簧辩解,合情合理,堪为释怀,令人语塞,妙矣!所以就连庾稚恭本人后来听说了此事原委,也不由感慨道:“刘勋这个人实在适合在皇帝的左右。”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在那帝王掌握生死大权的封建时代,一介下层官吏为取悦龙颜邀宠献宝,而事与愿违地引起君王疑忌。如果不是有人及时替之辩解,难料会不会一声令下,人头落地矣?!正是高士简明几句话,便见解救命悬一线之功。所以此典被载入世说之[言语篇],流传了下来。
敝人既无缘生在那个崇尚清谈玄言的时代,况拙于言辞,平日里任诞不羁,间或还弄性使气,怎擅这等机辩?于是乎向来且求独善其身,唯知抱定沉默是金,料不会错罢?汗!偶尔翻翻现代一些杂志如“交际与口才”等,亦常如醍醐灌顶不无收益,深谙了那句乡间谚语:“字有几撇,话有几说。”再与此段故事相联,浑然若有所悟:世间万事万物,无非随机随心尔。中国之历史是什么?西哲之真理又何在?众说纷纭。我们到底应该执着于什么?何谓好?何谓坏?何谓假?何谓真?何谓对?何谓错?……东坡曾有悟禅诗道:
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等闲身。
大抵已为上述作注矣!呵呵,待俺来慢慢的参读人生吧。
此第一层也。
再想起红楼中,宝玉赠黛玉两方旧帕事。只因宝玉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宝玉想了一想,便拿了两条手帕子递与晴雯,道:就说我叫你送这个来。晴雯道:这可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恐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黛玉已睡在床上。听说宝玉送来帕子,心中纳闷,着实细心忖度,方悟过来,不觉神魂驰荡:他这番苦心,能领会我意,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他令人私相传与我,却又可惧,我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遂令掌灯,伏案研墨蘸笔,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此乃宝黛二人情发一心,心有灵犀,故而旧帕传情,诗蕴深意。及至宝玉成婚之夜,鼓乐笙吹隐隐传入潇湘馆,那黛玉临终捧帕含恨吐血而亡,当真旧又何妨旧?新又何尝新?呜呼!于是那为阿谀迎合之稚恭献扇浊举,与之怎能一比?
此第二层也!
二、美与丑
《世说》中有很多篇章描写美男子:
一、王夷甫(王衍)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王衍容貌五官端正秀丽,且谈起玄言来妙趣横生,手中经常持一支玉柄麈尾。由于他肌肤如玉,看上去手与麈尾柄的颜色一样,竟分不出哪是玉柄,哪是他的手?大将军(王敦)曾称赞他“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二、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潘安仁,即潘岳,作有《怀旧赋》、《秋兴赋》等千古名篇,不仅才高,而且貌美,喜欢与夏侯湛一同出行。夏侯湛当然也是美男子喽,人们称赞他俩在一起可谓“连璧”。书中还载,潘岳“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说他年轻时拿着弹弓在洛阳街道上行走,女人见了,都牵起手来围住他。呵,色啊~~!
三、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魏明帝皇后之弟毛曾与夏侯玄都是翩翩美少年,明帝让这二人并坐一处时,人们称赞俩人是“蒹葭倚玉树”。
四、何平叔(何晏)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何平叔姿容仪态非常美,尤其是面白如玉。魏明帝总怀疑他是不是涂脂抹粉了?欲试探真假,于是大热天时,故意给他热热的汤面吃。果然何吃得满头大汗,便用衣衫来擦脸(这件衣衫是红色的),结果越擦面色越发洁白光亮。
凡此形容如玉美少年者,不一而足。呵,看来,对于美的欣赏是不分男女今古的,仪容风度出色的人,总是令人生羡。怪不得“有人诣王太尉(王衍),遇安丰(王戎)、大将军(王敦)、丞相(王导)在坐。往别屋,见季胤(王诩)、平子(王澄)。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把一次美男子集会,形容成珠玉满堂,熠熠生辉,真是令人心动神驰!呵呵。
又载:孟昶……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可见,王恭的风姿是如何脱俗不凡。还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王氏子弟中还有位美男子王长史(王濛)。“王为中书郎,有一次往敬和(王洽)处。尔时积雪,长史从门外下车,步入尚书,着公服,敬和遥望,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推崇到了这样的地步!
但是,时人有称王长史形者,蔡公曰:“恨诸人不见杜弘治耳!”可见得,还有比王长史更美的!那么杜弘治又是如何美呢?王右军(也就是大书法家王羲之)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曹公在《红楼梦》中把贾宝玉形容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终不过是臆想中虚构出来的,但是以上所记,却都是真真切切的历史人物,何其难能可贵啊。
《世说》中描述得颇具传奇色彩的一位美男子,是少年卫玠。据传闻,“骠骑王武子(王济)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但他见了他的外甥后,却只能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据说,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闻其名,观者如堵墙”。卫玠本来早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当时的人们都说,是因为观看的人太多了,以致于折煞了他。晕!
以上所记述的美男子,多以纤丽著称,尢其卫洗马(卫玠),“虽复终日调畅,若不堪罗绮”(王导对他的评语),说他整天都在调养,看上去却还是好象承受不了绸衫的重量。美则美矣,却是典型的羸弱少年。难道当时人们欣赏的,竟只是一种“病态”美吗?非也!
请看:
嵇康(字叔夜)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有人形容他:“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有人形容他的儿子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王戎答曰:“君未见其父耳。”——显然延祖的父亲嵇康更为优秀出色啊。山公(山涛)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周侯评说王长史之父(王讷):“形貌既伟,雅怀有概”,如果能好好利用,可成就许多大事。
刘尹(惔)评论桓公(桓温):“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物”——形容桓温有如孙权、司马懿那一类盖世英雄的气概。
有一次,曹操欲接见匈奴使者,他认为自己外形丑陋,怕不足具威慑力,便让崔琰代替他接见,自己则持刀侍立在坐榻旁。会见结束后,他派间谍去问:“魏王怎么样?”那使者说:“风度非凡。不过旁边拿刀的那位侍者,是个真正的英雄。”
可见得,对于男性美的赏誉,多是体现在是否具有阳刚之气上。而且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更见慷慨豪迈。当年苏峻叛乱,朝廷倾覆,庾亮等欲投奔陶侃,但刚开始陶公对庾亮等不以为然,认为是他们引起的祸乱,不杀了他们兄弟不足以谢罪天下。于是庾犹豫着不敢求见,温峤劝他:陶公这人我了解,你只管去见,保准无忧。果然由于庾亮“风姿神貌,陶公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哈!
《世说》中也有记述长相难看的——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刘伶何许人也?他就是作下传世名篇《酒德颂》的大才子,却原来容貌不过尔尔。比他更惨的是左太冲(左思)。左思又是何人?就是曾作《招隐诗》和《三都赋》的高士。据载:“左太冲有绝丑,亦复效岳(潘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前面说过,潘岳是美男子,曾经在洛阳街道上挟弹而行,被女人们围了起来,于是左思也学着潘郎出行,结果被唾得满面飞沫狼狈逃回。嘿嘿。
其实一个人的容貌美丑能代表什么呢?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此天赐也!——这并非偶们恐龙在为自己辩解啊,嘿。
“王敬豫(王导的小儿子)有美形,问讯王公(向父亲请安),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意思是,小子啊,可恨你的才能咋就不跟你的外貌相称呐!所以,应该说,一个人的内在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是在什么时代,不管性别是男人还是女人。
《世说》载,许允(曾官任吏部侍郎)之妻是阮共的女儿,据说她长得奇丑无比。成婚之后,许允不进洞房,家里人很担忧。后来他的好友桓范劝道:“既然阮家敢把一个丑女嫁给你这样的人,其中必有缘故。你且用心体察一下吧。”于是他就进了洞房,结果进去一看便转身要出来(被吓的吧)。
许妻阮氏料定他这一走再不会回转,于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放,留下了他。许允便问她:“妇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你具备其中的几条呢?”言下之意,你缺乏容貌这一项女人必备的起码条件,配得上偶吗?他的妻子坦然答道:“我缺乏的只有一条——妇容而已,但是士有百行,你又具备了几条德行呢?”许允傲然回答:“全都具备。”妻子说:“百行以德为首,你好色不好德,怎么能说全都具备呢?”许允一听惭愧不已,从此十分敬重她。
这位有德贤妻果然了不起哦,她在丈夫为仕途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怎见得呢?许允新婚不久,就任吏部侍郎,由于他多任用他的同乡,估计有人嫉恨诬陷还是怎么的,于是魏明帝派武士来捕捉他,把许的衣服都抓破了。当时许的全家号哭不已,只有其妻阮氏神色自若,说:“不用担心,他很快会回来的。”并做好了小米粥等他。
她告诫许允:“贤明的君主可以用道理去说服,难以用人情哀求。”于是到了朝廷上,明帝审问许允时,许允朗然以理对答:“我的同乡都是我所了解的人,陛下可以去查核,看他们是否称职,如果不称职,我愿意领罪。”明帝核查之后,果然这些人都是称职的,于是明帝就释放了他。(见《世说.贤媛篇》)真是得妻如此,幸哉!
以上所记是魏晋南北朝人物,再往近一点的时代看:苏东坡和苏小妹。
苏小妹的父亲苏询,哥哥苏轼、苏辙个个才高八斗,所谓“一门父子三词客,千秋文章八大家”,可说是尽集宋朝四川的钟灵毓秀于一门。但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学巨匠苏东坡,外貌却是不敢恭维。他家那个不世出的才女苏小妹,也只是姿色平平。
有一天苏东坡拿妹妹的长相开玩笑,形容妹妹是:
未出堂前三五步,
额头先到画堂前;
几回拭泪深难到,
留得汪汪两道泉。
苏小妹嘻嘻一笑,当即反唇相讥:
一丛哀草出唇间,
须发连鬓耳杏然;
口角儿回无觅处,
忽闻毛里有声传。
女孩子最怕别人说出她长相的弱点,苏小妹额头凸出一些,眼窝凹一些,就被苏轼抓出来调侃一顿。苏小妹便以苏轼的胡须为题,讥笑了一番,笑完似乎觉得还没有占到便宜,再一端详,发现哥哥额头扁平,了无峥嵘之感,又一幅马脸,长达一尺,两只眼睛距离较远,整个就是五官搭配不合比例,当即再口占一诗:
天平地阔路三千,
遥望双眉云汉间;
去年一滴相思泪,
至今流不到腮边。
嘿,多么慧黠可爱的一位才女哟!后来她得与一代风流才俊词人秦观秦少游喜缔良缘——对于秦公子来说,这也是莫大的福气焉!(关于她如何三难新郎的趣事,想必诸位都已熟知,就不在此赘言了,呵。)
至此,美与丑,当作何定论?
三、益与害
支公好鹤,住剡东岇山(注:原文“岇”字本应为左右结构——山卬,但打不出此字,第十版新华字典亦未见录此字。疑其或应为“峁”——音mao,小山包之意?还望诸君有暇代为释疑,不醉先此谢过)。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意译:支公喜欢鹤,有人送给他一对鹤。不久鹤翅长成,便欲飞走。支公舍不得它们,就把它们的翅膀弄伤了。鹤展翅而不能飞,回顾之间,垂头有懊丧之意。支公(又称林道人、支道林)见此,感叹道:“既然有冲上云霄的本领姿态,怎么肯甘心作人跟前的耳目玩物?” 于是就将鹤翅养好,然后把它们放飞了。
支公何人?其乃一代名士,善讲经辩理。起初,王羲之未与之交谈,不了解他,“殊自轻之”。后来,与之论《庄子.逍遥游》,支“洋洋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羲之听着听着,不由“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其阐理标新立异,超出口惹悬河的郭象、向秀,乃当世诸名贤寻味所未得。后人阐释《逍遥游》,就采用了支公的义理。
这位高人还通佛家三乘教义,分判使之炳然。他在台上讲经的时候,大家都觉听得清晰明白,可他一落座后,大家互相讲说,却只能讲得两乘,一入三乘便乱。可见人之高下,真如天渊之别,望尘莫及啊。
他曾在会稽王(司马昱)书房中作法师主讲,当时的另一位善辩名士许掾作都讲唱经。他每释经一段,众人无不心悦诚服;许掾每唱经一段,众人无不手舞足蹈,呵呵,竟只顾赞叹二人词采神姿之美,而不及辨其义理了。
正是这样一位不凡的高人,才能体察出铩翮之鹤的懊丧之意和凌霄之志,才能发出“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的感慨矣。
鹤,色洁形清,能鸣善舞。浮邱伯《相鹤经》这样描述它:“体尚洁,故其色白。声闻天,故其头赤。食于水,故其啄长。栖于陆,故其足高。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大喉以吐故,修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行必依州渚,止不集林木。盖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也。”
《易经》云:“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经》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鹤是大自然中的益鸟,是一种风姿优雅的禽类,向来成为超凡脱俗之高人贤士的象征。支公于剡东放鹤之时,应已算归隐了吧,作此举此语,是否想起自己当年出入王、谢、司马等君侯世家,虽属名贤高会清谈,终不免为人“耳目玩物”之嫌呢?
真正的高人逸士,大概终归都是不屑随俗,与世为伍——哪怕那些所谓的礼贤德重的名流卿相。也许只有山野林泉,才是他最宜的栖身悠游之所吧。
北宋时,彭城张天骥(字君之)隐居于东山之麓,作一亭。养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望西山而放,暮愫东山而归。苏东坡时为郡守,常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张君之),饮酒于斯而乐之。并作《放鹤亭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
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
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
东坡当时作为一方父母官,其向往超然物外的隐士生活,羡慕景仰之情,溢于辞表。特别喜欢他文末这段招鹤放鹤歌。噫!清远闲放如鹤者,山林豚世之士也。
然而,好鹤者,并非都是深得世人益许的。《左传》载,狄人攻卫,国人因君主卫懿公好鹤,不愿出战,遂亡国。鹤,致害也。
其实,鹤本山野生灵,是人将它引入俗世,供玩赏于庭院园林。铩翮灭性,以致恹恹饮啄,拍翅难飞。而卫懿公能调教它,不拘限于一方小小天地,外出亦随行于车,不即不离,可谓奇哉!人鹤相处融洽到这种境界,即使在崇尚亲近大自然的今天,也算是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有益之举。为什么当时国人却对卫懿公的行为不以为然,视为祸害而深恶痛绝呢?
原来,这位卫懿公(名赤,世称公子赤)爱好养鹤,如痴如迷,不恤国政。不论是苑囿还是宫庭,到处有丹顶白胸的仙鹤昂首阔步。许多人投其所好,纷纷进献仙鹤,以求重赏。他还把鹤编队起名,由专人训练它们鸣叫及和乐舞蹈。并把鹤封上品位,供给俸禄,上等的供给与大夫一样的俸粮,养鹤训鹤的人也均加官进爵。每逢出游,其鹤也分班随从,前呼后拥,有的鹤乘坐在豪华的车上。为了养鹤,每年耗费大量的资财,为此向老百姓加派粮款,民众饥寒交迫,怨声载道。
周惠王十七年(公元前660)冬,北狄人聚两万骑兵向南进犯,直逼朝歌。卫懿公正欲载鹤出游,听到敌军压境的消息,惊恐万状,急忙下令招兵抵抗。老百姓纷纷躲藏起来,不肯充军。众大臣说:“君主启用一种东西,就足以抵御狄兵了,那里用得着我们!”懿公问“什么东西?”众人齐声说道:“鹤”。懿公说:“鹤怎么能打仗御敌呢?”众人说:“鹤既然不能打仗,没有什么用处,为什么君主给鹤加封供俸,而不顾老百姓死活呢?”懿公至此才恍然大悟,悔恨交加,落下眼泪,说:“我知道自己的错了。”于是命令把鹤都驱散,朝中大臣们都亲自分头到老百姓中间讲述懿公悔过之意,才勉强招集到一些兵源。后来,懿公亲自披挂带领将士北上迎战,发誓不战胜狄人,决不回朝歌城。但毕竟军心不齐,缺乏战斗力,很快就全军覆没,卫懿公被砍成肉泥。尸体零落不全,只有一只肝尚完好。
在各诸侯国中,卫国当时属于实力较强、疆土较广的大国。这样一个国家,终因懿公好鹤而毁于一旦。从此,国势衰微,成为仰人鼻息而生存的小国。古人有诗评论卫懿公:
曾闻古训戒禽荒,
一鹤谁知便丧邦。
荧泽当时遍磷火,
可能骑鹤返仙乡?
大抵作平民百姓的养鹤玩鹤,无非陶情冶性,不会误甚大事。作国君的却应该胸怀社稷,日理万机,哪里还会有功夫玩鹤呢?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如果过于沉迷所玩赏的事物,就会丧失积极进取的壮志。卫懿公喜欢高贵典雅的仙鹤,本来无可厚非,但因此而玩物丧志,不知节度,荒废朝政,且不问民情,横征暴敛,就难免要遭来灾祸。
鹤本无害,爱之不当,方铸成大错矣!
益变害,史之鉴。
四、藏与露
原文: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意译:桓温(宣武)欲杀掉谢安、王坦之,便借宴请朝廷大臣之机,埋下伏兵。觉察到他的意图,王非常惊恐,问谢怎么办?谢神情自若,对他说:“晋朝的存亡,在此一行。”便与王同去赴宴。王坦之的惊惧之色非常明显溢于言表,而谢安看上去却越发从容、沉着。他昂然走上台阶入席,还效仿洛阳书生吟诗的语调,高咏稽康之句“浩浩洪流……”。桓温不由被他这种旷达的气度所震摄了!于是暗中下令撤去了伏兵。原先,王坦之、谢安二人本是齐名的,从这件事后,就分出了优劣。谢公之涵养胸襟,何其深藏不露!
另,《晋书.谢安传》载:淝水之战,苻坚以号称“投鞭断流”的百万大军雄睨中原,大举进攻东晋,谢安派弟谢石、侄谢玄仅率八万军迎敌。当时强弱之势悬殊,京师震动。谢却夷然无惧色,沉着地部署军事。由于他运筹帷幄,妙计得当,大败苻坚,以致其军“望八公山下,草木皆兵”。谢玄等传捷报回来时,谢安正“对客围旗,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对于这样天大的喜事,犹能置若罔闻,其沉稳可见一斑!不过,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并非内心毫无波澜的,只是善于掩饰自己罢了。请看下文:“(棋)既罢,(安)还内,过户限,不觉屐齿之折。”是说谢安下棋罢,入房内,抬足迈过门坎的时候,没发觉他的屐齿都折断了。此一细节,令人遐思玩味不已:他的屐齿当是何时折断的呢?是闻捷报之前,紧张过度所致?还是闻捷报之后,喜悦过度所致?唉,无可考证,无迹可寻了!
《世说》中还记述了一位非常有涵养的名士王衍:
“王夷甫(王衍)与裴景声(裴邈)志好不同。景声恶欲取之,卒不能回。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
对于别人的肆意谩骂,王衍丝毫不为所动,不露声色,反倒慢条斯理的调侃了一句:“白眼儿终于发作了。”嘿嘿!正所谓志趣不投者,何必相与多言?
谢安的不露声色,是因为胸怀玄机,自信笃定;王衍的不露声色,是因为胸襟旷达,宽恕容忍。前者有识见,后者有雅量,都是旷世奇才。
藏与露,不仅体现在涵养气度上,还体现在一个人的志向和处世态度上。有的人视名为缰、利为锁,有的人求名求达。进与退、显与隐、藏与露之间,各各自有取舍。
——“何骠骑弟以高情避世。而骠骑劝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减骠骑!’”
骠骑将军何充有个弟弟何准(排行老五),怀有高尚的情操避世隐居。作兄长的何充劝他出来做官,这位弟弟却傲然对答道:“我以何家第五的名声,又哪里比不上你骠骑将军呢?”呵呵,同胞兄弟,亦各有志。类似此例的还有戴氏兄弟:
“戴安道(戴逵)既厉操东山,而其兄(戴逯)欲建式遏之功。谢太傅(谢安)曰:‘卿兄弟志业,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
戴逯作为兄长,乐于做官建功立勋,不堪忍受隐居之忧苦,而其弟戴逵,却能励志操守视隐居为乐,二者取藏取露,对比之下,彰昭于世。
为什么有人偏要隐居不露呢?那些隐藏者到底都是什么心境、什么姿态?人们往往对其怀有一种好奇感。
——“孟万年(孟嘉)及弟少孤(孟陋),居武昌阳新县。万年游宦,有盛名当世。少孤未尝出,京邑人士思欲见之。乃遣信报少孤,云:‘兄病笃。’狼狈至都。时贤见之者,莫不嗟重。因相谓曰:‘少孤如此,万年可死。’”
孟嘉出仕游宦后,在当世盛名广传。其弟孟陋隐居,京都人士都想见见他,于是假报噩讯说:你兄长(孟嘉)病重垂危!骗得这位从不现世的隐士,狼狈(大概就是悲恸忧戚不胜的样子吧)来到京都。结果当时凡是一睹孟陋真面目的人,无不惊异折服,竞相嗟叹:“有这样一位少孤(孟陋),万年(孟嘉)‘死’又何惜啊。”
其实隐藏与显露,不过在于世人取舍。真正的高人,显世隐世又有何分别呢?但是,一个人要想真的做到隐藏不露,又哪里那么容易啊!
——“康僧渊在豫章,去郭数十里立精舍,旁连岭,带长川,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激于堂宇。乃闲居研讲,希心理味。庾公(亮)诸人多往看之。观其运用吐纳,风流转佳,加已处之怡然,亦有以自得,声名乃兴。后不堪,遂出。”
康僧渊隐于豫章,他在离城几十里的地方建造了一处精致的房舍,那儿周围环境幽雅,有山有水,有林有泉。他闲居于彼,潜心研习佛经,何其悠哉!庾亮等公卿名流常去看望他,觉得他风度怡然,更胜于隐居前,于是名气更大了。但他最终还是不堪忍受隐居之寂苦而出世。可见,有几人能真正不为外物所动,坚心隐藏避世呢?
何况,就算你意念上有了决心毅力,真的要悠然隐世,还需要一定物资上的基础呐——
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在剡,为戴公起宅,甚精整。戴始往旧居,与所亲书曰:“近至剡,如官舍。”郗为傅约变办百万资,傅隐事差互,故不果遗。
竟有郗超这样的富贵名流、“有识雅士”,专门为欲隐藏的贤人准备下象官邸一样的豪宅精舍,呵。不知那些在山林结庐隐居的藉藉无名氏,与享有郗超如此待遇的“隐士”们相比,当作何想?真是!这个傅约咋这么傻呢?就冲着那栋房子,他也该隐居呀!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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