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看见了波的母亲。
我站在充满土腥气味的街头试图和未来的心情接轨的时候,我看到了波的母亲。波的母亲捧着她那快要成熟的大肚子站在夕阳里的样子美的有些抢眼。十六岁的正在为未来莫可名状的命运哀伤的我正是被她的美吸引得忘了想念未来。我第一次领略怀孕的女人竟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我确信每一个路人经过她时都不由得放慢脚步。我相信我听到了每一个人都发出一种低沉而奇怪的叹息。我呆呆的看着波的母亲。这是从她走入我的生活以来我第一长久的看她,很早以前那种排斥感正在一点点的消失,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喜欢美好的一切。我长久的呆呆的看着波的母亲。我看着波的母亲顾盼的眼睛停住了,脸上刚漾出了笑容,一个男人已来到了波母亲的面前,我看到他们交换了一个简单而真正意味深长的目光,波的母亲就向前走去,而那个男人则停下来并掏出一只烟,悠闲自得的抽起来。
不久之后我跟着那个男人来到市医院的门口,我看见他在医院门口停下来,掏出一块手绢来擦擦他肥胖而晶亮的脑门。
我没有想到过我会因为跟踪波而知道他母亲的密秘。
我想起若干年前,当波还是一个小男孩时的那个下午,当时我正在为月经的初潮而烦恼,而波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对我说:“我看见你爸了”那时的样子。我一边想着波的曾经严肃而稚气的脸颊,一边犹豫着该不该把今天的发现告诉波。一九八三年的我从窗户下轻轻伸出头来,一直伸到一九八六年我的面前。
一九八六年的春末,小乔的爷爷安静的死在他永远也不肯离去的大院里,他死的时候像一条风的干透的腊肉,全身透着一种怪异晶亮的紫红色。我觉得小乔的爷爷是看透了什么才死掉的,要不然不会透出这种心安理得的颜色来。小乔的姑姑被爷爷的遗嘱赶出了大院,我看到她脸上写着不平和与小乔爷爷脸上相同的心安理得的得意颜色。直到很多年后,我坐在小乔家大院里的槐树下,手里捧着装小乔笔记本的大纸盒,看着小乔的姑姑把屋子所有的垃圾全部丢到火里烧毁,我才明明白白地知道小乔姑姑脸上的得意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可否认的是,小乔的姑姑是个很聪明的人。
小乔爷爷是火化时只有小乔在,我陪着小乔,小乔没有流泪,小乔的眼睛看起来空空的小乔的脸上没有表情,我一直拉着小乔的手。从那一天开始,小乔家的大院里只剩下小乔和一株老的要命的大槐树。
我站在小乔家的大槐树下,小乔穿着雪白的连衣裙的身影又清楚的回到我的眼前,小乔美丽的羚羊般的大眼睛正在向我微笑。我想如果我能预知所有的结果是不是会改变对一些事物的态度。然而,我不可知,我不能可知。我只能在我的生活里东一头、西一头的倒处乱撞,小乔也是一样。她的命运,我的命运,一切人的命运都清楚地写在我们面前不远的地方。前言就是我们需要面对 的命运之门,它有那么多的选择,可除了选择死亡之后就不必再担心后果也不必再做任何选择之外,无论选择打开哪一扇门你面对的你是仍旧是无数让你选择的命运之门。命运就写在每一扇门的后面,写得清清楚楚,但只有在走过它时回过头才能明明白白地看到它。我不能后悔每一次的选择,尽管我会在走过之后扼腕兴叹。这就是我们已注定的命运。因为我们不能后退。
那一晚我和小乔在小乔家空荡荡的大院里喝的大醉。这是我第一次喝醉酒。醉酒的小乔就一直冲着我或者冲着墙壁和家具嘻嘻直笑。无论我给她说什么她都只是嘻嘻地笑,我看着嘻嘻直笑的小乔,我听见我自己的笑声混在小乔的笑声里并且越来越和小乔的一样尖利。我想起了若干年前,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因为发育而恐惧的笑声,我在小乔和我的笑声里不无惊悸地回想着过去,我不知道是什么在联系着我的过往。我以为我听到了恶灵在我心里叩门的声音。我无法抑制地大笑,我知道我希望在笑声里逃开我与生俱来的恐惧。这时候小乔去开门并领进来两个男孩子,那两个男孩在小乔的背后走进来时,脸上显出一幅吃惊的神情,他们躲躲闪闪的眼睛使我们的笑声愈加尖利,我看到他们在试图向我和小乔说话,可是他们得到的回答是我们永远不断的笑声。他们互相犹豫的对视一眼,我和小乔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我看到他们没有醉酒的脸上泛起了两大片红潮。他们挤在门口的样子象两只受惊的兔子,我们用笑声送走了他们,并在把他们惊慌的背影关闭在门的后面之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我们整个晚上都在不停地笑着,并且不知道我们究竟为了什么在笑。我以为我笑出了泪水,我看到小乔眼里也有晶莹的液体,但是我能确定小乔的眼泪和她的笑声无关。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我和小乔开始喝啤酒。我们每个周末都在小乔的家里喝醉。小乔爷爷父母的遗像挂在屋子墙壁的正中,某个周末小乔喝酒的时候一直盯着他们,我看见小乔的眼睛发直,小乔突然站起身走过去把照片统统翻转了过去。我知道小乔有了自己的秘密。小乔和我从来是没有秘密的,包括她和方卓明的事情,她总是会东一句西一句地把一切告诉我,可现在不同,我看着她发愣的样子就已经知道小乔有些事情不再会对我说。然而我也没有对小乔说,一九八六年我以酒消解的是波对我日渐冷淡的“块垒”。
我看着太阳渐渐地落到累累的楼群之后,并在西面的半边天幕上扯起软弱无力的桔红色的云来。我讨厌那太阳,我也讨厌楼群,更讨厌无聊的云。我老爸老妈在家里永不休止的争吵让我觉得讨厌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我走向小乔家,边走边犹豫,今天并没有和小乔说好,不知道小乔是不是在家。然后,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我不知道为什么波家里所有人的秘密都会为我所知,而且都会为我不经意所知。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命中注定和波的一切紧密相关却永远无法和他的一切融为一体。这是我的命运。
这个傍晚我跟着波的背影走,波没有再像平常一样顺利的甩开我。我并没有跟踪波,其实我没有跟踪波,我还在走我自己的路。我从见到波的背影起就有一直有一种预感,我突然觉得我知道波会往哪里走。我对自己说:“不会的,决不可能。”然后我看见波拿出钥匙打开了一所大院的大门。大院里雪白的连衣裙一闪而没,大院里的大槐树飞起几只小鸟来。我被夕阳的光线钉在了原地。我莫名奇妙的呆在那里。太阳正一点点的暗淡下去,我想我可能已经站了三十多分钟。我看看我的手,我的手上泛起一片青青的颜色。我想,我的手臂还算长,我的手臂也还结实,我一定能翻过小乔家算得上高大的院墙去。我这样反复地想着的时候,我已经翻过墙,轻而无声的跳落在院子里。然后我听见了声音,那是一种陈旧的神秘而暧昧的声音并且在那种声音里飘着新鲜的紫色丁香的气息。
一九七八年的记忆潮水般涌现出来。我走向小乔的房间,伸手推推门。门开了。我没有想到这么容易的就推开了门,我以为小乔的房门应该如小乔的秘密一般对我紧紧封锁。我伸出手去试着推了推门,我只是想伸出手去试试推门,我知道我并不真的想打开这扇门。门连羞涩的停顿都没有,只是发出一阵难听的绝望的呻吟声,一下子就洞开了。房间里出人意料的明亮。小乔美丽光洁的后背和纤细的腰肢一下子在我眼前暴露无遗。我吃惊地看着波和小乔的腿纠缠在一起,白净光滑地无法分辨究竟是谁的。我看见小乔和波仿佛定格成一幅图画,我从他们吃惊的脸上看到我自己的吃惊。小乔和波的脸都红了,我能看出到这同样美丽的红晕绝对有着不同的内容。我突然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