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卫一剑说家乡小城街道狭窄，停车是件麻烦事儿，宝马跑去不容易找到落脚的地方，所以文馨只得随他去了长途客车站。看走在前面的卫一剑背上背着，肩上挂着，手上提着拖着，文馨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幸福的打工仔老婆。左右望一望，多是全身披挂着行李匆匆赶回家过年的民工，挤进候车室去买票，那才叫人山人海呀。

所有的座位都坐了人，偶有几个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也早有无数双疲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一小块空地，卸下一身披挂，卫一剑便叫文馨坐在皮箱上，自己去排队买票。望着卫一剑高大的背影挤进人群中，努力地向售票的窗口挪动，文馨此刻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也许就应该这样跟着他，无论海角天涯，哪怕跟在他身后去流浪乞讨也无怨无悔。。。。。。

卖报刊杂志的吆喝着某某明星自杀身亡某某矿难死亡人数上百，卖馒头面包的吆喝着一块钱一个，而车站的广播连续不断地播着：买了几点几分去某某地方的旅客请带好行李到几号站台上车。

看着司机咕咚咕咚喝了半瓶矿泉水之后，车子就发动了，缓缓地出站，文馨看看表，他们竟然不知不觉在候车室候了一百分钟。想起念大学的时候，每年寒假回家也总是这样，虽然还提前买了票，但仍然早早地到了车站候着，为什么？担心座位被抢占呀！那时她就想，要是有一辆自己的车该多好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苦苦等待，更不用排队买票。

塞了一根牛肉干到卫一剑嘴里，卫一剑就抓过她手中的袋子，看看说：等了一个多小时呀，这么几根都没嚼完？

文馨笑了，说：牛肉高热量高脂肪，我看我还是少吃些。

卫一剑故作惊讶地说：哟，文馨啦，是不是想减肥呀！看来，我该给你买澳大利亚生产的减肥牛肉干喽。

坐在前排的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子摘下MP3的耳塞，回头好奇地打听：哪儿有卖的？

文馨哈哈大笑，说：莫听他胡扯！

说到减肥，卫一剑来了谈兴，说：哎，我不明白现在这些女子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减肥，要减肥，就去非洲住上半年，保管减得骨瘦如柴。到那时就不只是骨感了，那是什么？柴杆啦。

坐在前排的女子笑得咯咯咯的，那笑声在文馨听来，像是母鸡下蛋之后，洋

洋得意的欢叫哩。

卫一剑换了一种口吻又说：我去年采访过一个小学的女生，才十岁呀，据说她是蔡依林的粉丝，羡慕偶像的身材，就减肥，减到每天只吃一顿饭。。。。。。

文馨问：后来呢？

卫一剑咽下牛肉干，接着说：后来得了严重的厌食症哩。据她母亲讲，她减肥前也就八十斤，结果一个月不到，你猜减了多少，减到只有五十斤了，就瘦成一根电线杆子啦。

车子出了城，就像撤了裹脚步的大姑娘，越跑越欢快了。下午的阳光照耀着车窗外那一片蜿蜒起伏好似凝固的旋律般的山岭，低洼处的农家院落静静地掩映在绿树翠竹丛中，像是一个个音符。

这时，卫一剑就伸手到行李架上取相机，想抓拍一张久违的田园风光。但是拉开包才想起相机忘在报社传达室了。当时，传达室的老头说有他的一封信，他接了信塞进口袋，却忘了搁在桌上的相机。

文馨抓过去瞧，看字迹像是一个女生写的，一笔一划认真踏实，间架结构比较幼稚松散，再看寄信人地址，料想是他资助的那位山里的小学生写来的。

他们展开那用作业纸写的信看。

信中，那位叫贾桂花的女生写道，她期末考了双百分，与另外一位同学并列第一，接着就是祝福卫叔叔春节快乐万事如意。然后，让他俩感动的是，她说上次听说他来了，她和学校的老师同学到公路上来看，带了些自己采的山菌，结果跑拢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过去了，他们就拼命地追，大声地喊，但车子没听见。最后说，想念卫叔叔。老师给我照了一张照片，叫我寄给你。

文馨从信封里抽出那张照片来，看着照片上瘦骨伶仃的贾桂花站在破烂的校门口，双脚陷在雪地里，身后是泥土筑就的教室，屋顶上支起一根竹竿，竹竿上飘扬着一面已经被山风撕裂了几条口子的国旗。

卫一剑说：你看，学校担心我不相信她的成绩，校长还写了成绩属实盖了公章哩。这孩子，又长高了，瞧这裤子，都快成七分裤啦。

听着卫一剑不紧不慢的自言自语，沉吟着的浑厚的男低音，文馨的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

——她后来在一次闲聊中说道：我这个人从小到大都很少流泪的啊，看见同龄人流泪，我甚至有时候觉得很可笑的，为什么遇上你之后就这么多泪呀？你说是受了什么委屈吧，可你也没让我受什么委屈，你说是特别幸福，幸福得无可言说吧，但好像你也没带给我什么稀罕的幸福，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爱上你就这么多眼泪。

——卫一剑说：你呀，你把二十来年的眼泪积攒着嘛！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又说男人是泥巴做的，前一句说得对，后一句就错啦。女人为什么是水，因为男人是山嘛，所谓俗话说得好，山高水长山高水高嘛。

六十二

夜色开始降临的时候，车子进站了。卫一剑老远就望见母亲候在车站门口的路灯下，旁边是化了妆穿花格子冬裙很时尚的妹妹，妹妹旁边一位把了她肩膀的男子该是她的男朋友吧。

妈妈一行人跟着车子撵进站来，弄得司机使劲地按着喇叭。跑了四个小时的客车总算歪歪扭扭地停下来了，乘客早已提好了行李。车下前来迎接的亲人们眼巴巴地望着车门，而那些靠搬运挣钱的挑夫，搞运输的摩托，以及人力三轮都吆喝着拉生意。

卫一剑一家子坐上一辆面包车，穿过灯红酒绿的新城，驶进了那片灰蒙蒙的等待着拆迁的旧城区。卫一剑对文馨说，儿时就在这样的小巷里跑进跑出，后来慢慢长大，然后出去读书，再然后每年回来一两次，呆个三五天，陪母亲妹妹说说话。

经过一个亮了一盏灯的院门口，卫一剑指着，说：文馨，我就在这儿读小学哩。文馨感慨道：这么破哇，比我读小学的那个镇小还不如呀。

妹妹的男朋友说：昨天，我们王校长还问起大哥回来没有，说回来了一定要去家里玩。

坐在副驾位上的母亲回头问：一剑，你们这次回来耍几天？

妹妹抢白道：妈，你也是哟！哥哥和嫂子还没拢家，你就追问他们什么时候走，好像是不欢迎他们似的。

车子开到一个巷口，母亲叫停，就停下了。

一进屋子，放好了东西，卫一剑就介绍文馨和妹妹，妹妹再指着男朋友说：他呀，妈妈叫他小田，我叫他田大，因为他排行老大，其实他大名叫田登科。

母亲笑着说：你这孩子呀，学得来油嘴滑舌的，罗嗦！这回大哥回来好好管教她一下！

见母亲进厨房忙了，文馨跟了去。卫一剑摸出一支烟来，递给未来的妹夫小田，烟被妹妹挡回去了，她说：他不抽的，大哥，别个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不抽的哈。

卫一剑笑了，但马上拉下脸说：妹妹，你这什么话？

妹妹不高兴，甩了手进厨房避难了。卫一剑听见母亲正在驱赶文馨，说：饭菜都弄好了的，文馨你出去坐，一会儿就好。。。。。。你又跑进来做什么？出去出去！去陪你文姐说话嘛。

当文馨挽了妹妹的手进卧室说话的时候，卫一剑也和自己未来的妹夫聊开了。看他一副老实的书生相，卫一剑就想起怎么妹妹变化这样大呀，过去她话语不多嘛，现在似乎像个话篓子，性格也外向张扬了，不知道她把这位田老师欺负得像个什么样哩。

聊了一阵，田登科就起身说要走，卫一剑诧异，他解释道：一个主任叫吃团年饭，一个学校的都去了，我不去不好。明天我过来陪大哥哈。

说着，他就进厨房去叫了一声妈，然后说：我今天有个应酬，明天再过来陪大哥。这时，妹妹窜出来了，气冲冲地走到田登科面前，说：哈哈，田大，你还有没有规矩，我大哥大嫂好不容易回来一回，你就扯伸脚杆跑了唢。

田登科慌了神，瞧着卫一剑说：我给大哥说好的，明天过来陪嘛，你也晓得，是周主任喊团年的嘛，还喊了你的嘛。

妹妹说了一句反正我不管，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扭了头不理人。小田手足无措很狼狈。卫一剑说：小田，你去吧，我们又不是明天就要走的。

见田登科猫着腰溜了出去，卫一剑就想笑，可他没笑，却板起脸指责任性的妹妹，说道：妹妹，不是大哥说你，你这脾气也太大了，这样子耍小孩脾气要不得嘛。

听了这句话，母亲也出来补充道：别个小田下午就打电话给我说了的。你还是懂点事嘛。

看妹妹一脸委屈，文馨赶紧拉了她出门，去巷子里转悠了。

卫一剑把靠壁的桌子搬到屋子中间，再擦干净后，就进厨房去捧出碗筷来，母亲问捧了几副碗筷，卫一剑说四副嘛。母亲又拿了一副碗筷出来。这时卫一剑才想起应该给父亲摆上一副的。这些年来，母亲总是这样，不管是过年过节，她都要为父亲摆上碗筷，饭前还要在门口为他化上一堆钱纸。

菜都上桌了，不见文馨和妹妹回来，卫一剑想出去看看，又不知道她们走的哪个方向，便拨通了文馨的电话。文馨问：要吃饭了吗？马上就回来。卫一剑听见妹妹笑得很开心。他知道妹妹其实没什么心眼，还像小时候那样单纯，不过是这些年来嘴巴上学会了吵闹而已。妹妹是二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呢？

饭桌上，文馨和妹妹叽叽咕咕的，好像还在说着她们刚才出去没说完的话题。卫一剑看见母亲望着空出来留给父亲的座位发呆，然后念了一句：你父亲走了六年了，你们也长大喽。

妹妹接过母亲的话，说：妈，今天大嫂第一次上门嘛，不要说这些嘛。

母亲抹了抹眼睛说：好好好，文馨吃菜。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文馨夹菜。不过是听妹妹说一句话的功夫，文馨就发现自己的碗里装了一个鸡翅膀一块儿腊肉一片鱼，还有不认得的好些菜哩。

妹妹笑着说：哈哈，嫂子啊，你这一碗吃下去，明天就得去买减肥药哇！

卫一剑听了，笑了。

母亲也笑了。

卫一剑发现母亲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那些细碎的皱纹好像织成了一层薄薄的晨雾，而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晨星一样闪耀着圣洁执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