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也就在这天晚上，这个十年没有下雪的城市，竟然飘起了沸沸扬扬的漫天雪花。先是疏疏的雨点掉在街头行人的脸上，不一会儿冰冷的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卖伞的店子把几年的存货都搬出来卖光了。匆匆跑过的人都竖起了衣领，有的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在了头顶。出租司机十分欣喜地亮起前后的车灯，充满温馨和诱惑地倒映在湿漉漉的街面。雨也就下了个二十分钟光景，停了。接着便是细细碎碎的雪花撒下来，在车灯路灯霓虹灯的映照下，像是婚礼上飘落新娘新郎身上的彩片。

当大街上的行人都驻足惊呼着，欣赏着这一场天气预报没有预料到的下雪的时候，文馨正把了卫一剑的肩头，看他上网哩。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空调的一点噪音伴着电脑的电流声，还有萨克斯的低迴宛转。他们怎么知道下雪的？还是卫一剑和广州的一位网友聊天，对方问怎么不去赏雪。卫一剑说哪来雪哟，我们这儿十年都没看见过雪影子了，雪已经成为了一个遥远的童话。对方说刚才和你们城市的一个网友聊天，才聊几句他就说再见，说是外面下雪了要去看哩。再过了一会儿他就发来雪景的照片了，不信？我发给你看看。

后来，想起这件事，卫一剑便想笑，自己身边下雪，却要远隔崇山峻岭几千几万里之外的网友提醒，呵呵，这就是网络时代？近在咫尺的身边竟是那么遥远，遥不可及的却又偏偏近在身旁。

卫一剑拉开门，一股寒风裹着雪花迎面扑来，令他俩冷得颤抖起来。小黑缩了身子回屋子里去了。卫一剑说：这雪在惩罚我们哩，怪我们参拜来迟了！

站在院子里适应了几分钟，也就不那么冷了。在后山怒吼着的北风的音响背景里，他们听见竹叶随风摇曳的飒飒声，听见雪花落在地面的嗤嗤声，听见邻近的一户小院里一对中年夫妇说话。——男的说：好大的雪呀！女人说：冷得慌，走！进屋去。

他俩紧紧地靠着站了好一会儿，卫一剑突然说：走，我们去拿盆子出来。文馨问拿盆子干什么，卫一剑说拿出来你就知道了。他们在屋子里洗净了三个盆子拿出来，雪下得更放肆了。

当卫一剑把三个盆子摆在院子中间的时候，文馨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要玩什么把戏了。

什么把戏？

你是要学《红楼梦》里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妙玉煮雪烹茶嘛。不过呢，别个妙玉是收集梅花上的雪，再装在罐子里埋入地下，五年之后才取出来煮茶呀。

谁叫你不种几棵梅树呢。古人说，有雪无梅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我看啦，有雪有酒才提神！走，我们弄点酒来。

于是，他俩热了一点香肠腊肉，把酒在炉子上加热了，便抬了一张茶几搁在竹丛旁边。看坐在椅子里的文馨戴了白色的绒帽，拥了一床棕色的毛毯，卫一剑笑她像一只棕熊。文馨不高兴了，不准他再说什么狗熊英雄！

卫一剑却饶有兴趣地继续这个话题，说：你知道吗，中国古代称棕熊叫罴，相当凶猛的哟。

文馨用毛毯捂了脸。见她真的生气了，卫一剑便移了椅子靠在她身边，温柔地说：你是想起那头该死的盛世一熊了吧。过去了就过去了嘛，你文馨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啦。

听了这话，文馨靠在卫一剑的肩膀上呜呜地抽泣起来，仿佛胸中涌动着她一生受到的所有委屈和伤害。哭声愈来愈大，卫一剑起身揽她入怀，像是抱着一弯波涛汹涌的海潮。

这一夜，文馨枕着卫一剑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一边说着自己的童年，说着读中学读大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睡的。

清晨一起床，文馨就推了门出去，看见雪停了，满院子阳光照着一地的洁白哩。院子中间三个盆子里盛满了蓬松的积雪。她就高呼：一剑，一剑，快来喝你的茶。小黑也跟着喵喵喵叫唤，文馨嚷它：你叫叫叫，叫个啥！

一剑把白净的雪装进水壶里，扭开燃汽灶，不一会儿便听见嗤嗤嗤的雪溶化的声音了。早饭后，文馨找出一套紫砂陶壶的茶具来，冲了茶，于是，他俩细细地品着雪水泡制的清冽的绿茶，感觉那口感确实不一样。

但文馨觉得味儿淡了些，卫一剑就说：所以妙玉要取梅花上的积雪嘛。

六十

卫一剑骑着摩托出了院子，文馨在后面嘱咐道：路面有雪，慢点慢点。好在已经有车下山去了，路上明显的车辙让卫一剑的幸福摩托有迹可循。转过盘山路的第一个弯道，卫一剑侧了脸望见文馨还背倚院门，远远的向他挥手。他脑子里不由飘出那一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诗来，为什么顶着风雪摸黑也要回去呀，就因为柴门内那一灯如豆的桌边候着一个不眠的妇人呵。

幸福摩托滑出了文馨的视线，连声音也慢慢小了下去。她回到院子里，关了院门，抱起小黑进屋去。

先做什么呢？她理不出个头绪来，要做的事情这么多呀。东张西望好一阵，才想起吃了早饭的餐桌还没收拾哩。于是，她围起围裙收了碗筷进厨房清洗。碗筷洗净，她的头绪也出来了。

先给合伙开中介公司的老板娘打电话，说她下午来结帐，老板娘吃惊地说：不是说好明天结帐的吗？文馨说明天要出门，过了年才回来。老板娘说帐目一下子怎么弄得清楚嘛。文馨说：那先把大的收入支出搞清楚接了，细帐就等过了年再算嘛。老板娘便答应了。

然后，文馨又拨电话给一位正在读研究生的朋友，问她春节会不会出门，朋友反问什么事儿，文馨说：如果你不出门的话，想请你帮忙看看屋子哩。朋友听了很高兴，说她讨厌春节一家子男女老少吃吃喝喝，正想找个地方安静地读读书，准备毕业论文哩。就这样，她们就约定了交钥匙的时间地点。

剩下的就是一些琐屑了。打开电脑，文馨给一个个网友留言，寄出贺卡，对每一个人她都忘不了加上这样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祝福朋友新春快乐！本不想给盛世一熊留什么言的，却忍不住留下了几句恶狠狠的话：狗熊，如果你的狗屁小说写到我文馨的时候，有什么不恭不敬的话，小心你的狗腿！记住，春节吃汤圆的时候小心点，不要吃到气管里去了。

再有就是检查门窗，尤其是看窗子玻璃有没有破损的。楼上楼下看了一遍，没发现问题，就下来收行李了。她先把要带的内衣外衣叠放在床上，看看差不多了，就开始一件一件地往一口皮箱里搁。结果才发现衣服过多，必须精简。减去什么，保留什么，这倒令她大伤脑筋。

好不容易锁了皮箱，坐到一边歇气，这时电话催命似的响起来了。提了话筒，听见喘气声，便知道是胖子。

他说：文馨呀，在忙着准备年货吧。有一桩业务来了哩。。。。。。

不等他话说完，文馨就打断他的话头，说：胖子，你明明晓得我在准备年货，还要给我谈什么业务，你这不是成心跟我作对吗？

他说：给你说嘛。。。。。。

文馨冒火了，说道：告诉你，我不想听你说，知道吗？

他又争着说：事情是这样子的。。。。。。

文馨说：不管你是那样子的，胖子，告诉你，本人要好好地过个年，不想接什么业务，再多的钱，不要，行了吧？

不等胖子的话再一次说出来，文馨就砰的一声盖了电话。这个时候，屋子突然一下子静下来，仿佛能够听见空气流动的嘶嘶声。瞅了瞅纹丝不动的电话，文馨就去客厅里拔了电视的电源插头，她知道那位研究生除了看书，就是上上网，她是坚决不看电视的。

再准备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电源插头需要拔出的时候，电话响了。她偏了头看着几步之外的电话，心想，胖子你就拼命打吧，你打得我听得。电话停了一会儿，又响了。文馨想像着胖子心急火燎，急得冬天里冒汗的样子，就笑了。

文馨看看，想想，该做的都做了，便点起一支烟，抱着小黑躺在沙发里。可这时电话又响起来了，那声音似乎十万火急，她动怒了，丢下小黑，跑过去抓起话筒，正想着怎样大骂胖子一顿，却听见卫一剑的声音了。

卫一剑说：听你气喘吁吁的，才从天上跑下来吗？

文馨满口我我我的，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卫一剑叫她马上下山去与他汇合，然后去商场给母亲买东西。这时文馨才想起卫一剑交给她的重要任务还没完成啦。给母亲买什么好呢？文馨一边驾着宝马下山，一边着急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