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文馨停车的时候看见卫一剑的幸福摩托了，于是她不顾酒楼停车场穿制服的的指挥员的劝阻，固执地让白色的宝马停泊在了红色幸福的旁边。脱下手套下了车，她回头看看，嘴角浮起一丝满意的微笑，再俏皮地睃了指挥员一眼，便噔噔噔踩着皮靴上楼了。

身着粉红制服的小姐推开雅间的门，做了个弯腰摊手的动作之后，文馨便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了。卫一剑看见她敞着那件嫩黄色的羽绒服，露出纯白的羊毛衫，脖子上飘下一条长长的鲜红丝巾。大家望着文馨好一阵，才听见阿强热情地招呼她入席。

微笑着在卫一剑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文馨脉脉的目光把一桌子的人扫描了一遍，然后抱歉道：过年了，车子也堵得厉害，来晚啦。

阿强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大家也没来好久的。来来来，大家先吃点菜填填肚子。

于是，七八双筷子在翻滚不止的火锅里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只手背在背上一只手把了酒壶的服务小姐，逐个逐个地为大家斟上酒。阿国的老婆捂了杯子，对阿强说：我不喝白酒哈！小姐，麻烦你给我来一杯酸奶。阿强的老婆也说来一杯酸奶。文馨说来一杯果汁。

见女人们这样子，阿强站起来，抓过自己老婆的酒杯叫小姐满上，说：你们半边天，这一杯团圆酒无论如何是要喝的！你们不喝，我们男同志喝酒就像是在犯罪嘛。

阿国也跟着打抽台锣鼓，笑着说：是嘛，二哥说得对，你们不喝，我们就像是犯罪。这一杯酒，你们无论如何要喝。

听了这个话，阿国的老婆气鼓鼓地驳斥道：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没犯罪啊？你是罪大恶极，早该就地正法了嘛！

说得大家都笑了。驳斥归驳斥，三个女人还是听从了安排，服务小姐笑盈盈地给她们的被子斟上酒，然后退到一边，静静地站着，一只手依然背在后背上。

阿强一一介绍，说到卫一剑不认识的那位男子的时候，他满脸盈笑地说：这位是农行的杨行长。杨行长赶紧纠正说：副职副职。

最后，轮到文馨了，阿强就拍了拍卫一剑的肩膀，说：一剑兄，嫂夫人还是你自己来介绍吧，免得兄弟口水嘀哒的哈。

阿强老婆鼓了阿强一眼，笑着嚷道：哎，阿强，酒还没有开始喝吧，你怎么就有些麻哈哈的，说话就不载根了？

大家开心地笑了。静立一边的服务小姐笑得赶紧用手捂住了涂了口红的小嘴。

卫一剑看了文馨一眼，对大家说：她叫文馨，文明的文，温馨的馨。目前是闲人一个，几年前和一位朋友开了一家中介公司，朋友六成股份，她四成。收入嘛，吃饭穿衣够了。还需要说吗？

阿强阿国嚷着问什么关系的时候，文馨想：卫一剑这家伙了解得挺仔细呀，还不是个马大哈嘛。

农行杨副行长的一句话让大家笑了个人仰马翻。他很严肃地盯住阿强说：阿强，你这人才怪哟，卫记者和文董事什么关系，这都不知道啊！什么关系？男女关系嘛。

阿强老婆眼泪都笑出来了，阿国夹起的一片牦肚掉在老婆腿上，老婆只顾捶着他的肩膀，根本没有感觉到。文馨笑得靠在卫一剑肩头不住地咳嗽。而服务小姐捂着肚子蹲下了，半天都起不来。

程序仍然是先来三杯同饮，所谓酒过三巡之后，杨行长端起一杯酒说道：都是阶级兄弟革命姊妹哈，我话就说在明处。我还有另外的一个酒局，所以呢，我想提前敬各位一杯，祝大家今年圆圆满满，该结婚的抓紧时间结婚，该生孩子的抓紧时间生孩子，该发财的抓紧时间发财。来来来，干！

杨行长走了。卫一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莫非阿强要贷款开连锁店？记得他好像说过的。

接下来三兄弟你一杯我一杯喝开了，又说起读大学时候的事儿了。然后说到阿强的连锁店，说到阿国明年一定要努力把处长的位置争到，说到卫一剑怎么样才能坐上主编的宝座。最后大家都说累得慌，真羡慕那些出离红尘的和尚啊。这时，阿国就提到高中的那位报考佛学院的同学了，说他现在就在南郊的哪个夜雨寺，听说还是主持呢。

三个女人早已移了位置挤到一块儿，说起服装来。阿国老婆对文馨的丝巾感兴趣，用手捻了捻，问在哪个商场买的，文馨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阿强老婆说：这是前年冬天流行的嘛，哪个还记得起呢。不过，配嫩黄的羽绒服倒是一点也不过时。

服务小姐端上来一盘红艳艳的西瓜的时候，三个男人也喝得差不多了。于是，三个女人尖了手指拿西瓜吃，三个男人就喊拿饭来拿咸菜来。

五十六

赶到家具厂，卫一剑停了车，摘下头盔，看了看表，差十分钟才到两点哩。他看见几个民工匆匆地往里走，朝车间去。

他给门岗说明来意，并出示了证件，门岗便指着一幢小楼说：那里就是办公楼。你要找汪厂长，恐怕不得行。大前天他的车子出去了，一直就没回来，我看是去哪儿办事去了。好像副厂长在，副厂长是汪厂长的侄儿，一般的小事情可以作主。

卫一剑扯谎说是来报道汪厂长治厂有方，为国家创造了很多税收的，那门岗就更加热情了，给他倒了一杯水，叫他坐。

从门岗嘴里，卫一剑了解了这个厂大致的一些情况，比如规模，效益，什么时候建厂，主要销往什么地方等等。看看门岗再也不能提供更多的东西了，卫一剑便告辞，朝车间走去。

见到那位来报社的中年民工了。一听说记者来了，车间的民工们都停了手中的活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不一会儿，附近几个车间的民工也停了工挤进来了。

卫一剑叫他们站到那些半成品的家具边去，自己退后端起相机拍照。他看见一位穿西装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还拢了拢头发。咔嚓咔嚓接连拍了三张，他盖了镜头，民工们才散开。有人说：遭了，我眼睛好像眨了的，照出来肯定是个眯眼哩。那一位来报社的中年民工嘲讽道：哦，你娃儿以为记者给你照的是征婚照片唢！

卫一剑没想到上午见到的这个老实巴交的民工竟然如此幽默，看看他那朴实沧桑的面孔，忍俊不禁笑了。

拍照时拢头发的西装小伙，这时挤到前面来，望着卫一剑，巴心巴肠地问：记者朋友，明天可以上报吗？

卫一剑说：我们尽量快一点嘛！争取后天吧。

当卫一剑问起有几个月没发工资的时候，有一个民工就摸出了几张纸条，说：记者，你看嘛，都半年了，每个月都是一张白板儿。另一位民工抢着说：你们车间还好嘛，半年没发，你看看我们车间多少。

卫一剑接过来数了数，一共十张。他把白条摆在家具上拍照的时候，听见那位幽默的中年民工叹着气说道：过去呢，我们缴了公粮，得到一堆白条，现在进城打工嘛，以为干了活就可以拿现钱了，哪晓得还是白条。

也就在刚刚为那些让民工们叹气的白条拍完了照的时候，卫一剑觉得喧哗着的民工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回头看见民工们闪到两边，一位干部模样的年青人向他走过来。

年青人朝两边吼道：都去干活！

卫一剑看到一些民工出门回自己车间去了，剩下的民工便纷纷走到自己的岗位上，埋头干活，这时车间里又亮起了烧电焊的蓝色的火花，响起了机器打磨的刺耳的声音。

年青人喝问卫一剑：你在干什么？

卫一剑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年青人便不客气地说：有什么事应该先来办公室！你私自闯入车间，干扰我们的生产进度，恐怕你负不起这个责哈。走，跟我去办公室！

到了副厂长办公室，卫一剑就知道他面前的这位令民工们害怕的年青人就是门岗所说的汪副厂长了。卫一剑自己坐下，掏出采访本，搁在桌面的时候，看见汪副厂长点燃一支烟，吹出一口，一股浓烟漫过立在桌上的鲜红的国旗。再瞅瞅他身边一边立着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卫一剑就知道今天的采访不那么顺利了。

要过证件，汪副厂长不屑地瞧了瞧，就问卫一剑知不知道他伯父汪厂长是谁，卫一剑抑制住胸中的怒气，客气地说：他是谁？他当然是汪厂长嘛。是这样的，汪副厂长，昨天你们厂里的工人到我们报社来，说他们的工资拖欠。都快过年了嘛，他们也不容易，你看是不是想想办法发给他们。。。。。。

不等卫一剑话说完，汪副厂长便打断了他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告诉你，我伯父办这个厂也办了五年了，从来没有哪个工商税务进来过，更莫说记者了。你今天算是第一个哩。

听到这里，卫一剑一下子火了，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也告诉你，汪副厂长，我卫一剑当了十年记者了，还从来没有哪个地方不敢去！

汪副厂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两个保安便迅速地窜到了卫一剑两边。卫一剑想站起来，被两个保安强行按在座位上。被按住肩头的卫一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哐的一声开了，只见七八个民工冲了进来。

民工们拨开保安，救出卫一剑，正要出门，被汪副厂长的话喝住了，他咆哮着问：你们这些傻农民到底还想不想要工资啊？

民工们回头望着汪副厂长，办公室静静的，桌上的电话响起。汪副厂长抓起话筒：哪位？哦，伯父啊。。。。。。哦，发给他们？哦，好好，我马上喊财务办。

民工们欢呼起来，拥着卫一剑出去。去财务办公室的路上，民工们无论如何要留下卫一剑，说今天晚上请他吃麻辣烫。

这一夜，卫一剑回到自己的窝的时候，醉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才发现文馨给他发了无数的信息，她打来的电话也没有接听。怎么去到厂里的，又怎么和汪副厂长说话的，这些都模模糊糊记不清了，但他记得，自己的摩托车是昨夜几位民工抬回来的。想起他们抬摩托的那个样子，他想笑，又笑不出来，结果泪水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