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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红唇》
[楼主] 作者:碧清小波  发表时间:2005/12/22 20:30
点击:188次

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事。
那年冬天,省卫生厅根据卫生部的指示,从全市各大医院抽调出一批医务人员、组成一支支医疗小分队,赴全省各边远乡村进行为期一年的巡回医疗。我和医院里的三位同事组成的医疗小分队派驻的医疗点是紧邻小兴安岭、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庄。在人口稠密的省城生活工作了多年的我,还是第一次领略小兴安岭冬日美丽的风光。积雪覆盖的小兴安岭绵绵伸展数百里。白桦林、落叶松沿着起伏的山脉挺拔地生长着。和山势高耸险峻的大兴安岭不同,小兴安岭的山脉多呈一种丘陵状。所以,这里的山区并不给人以闭塞和山高水险的感觉。原始山林那么真切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了,它真切得我每天都可以用眼睛看到、用手触摸到。山鸡、野兔、狍子、长角鹿……第一次以不同于动物园的状态呈现在我的生活里。在这些野生动物里,我见到最多的是狍子。没来小兴安岭之前,我就听到过这儿“棒打狍子瓢舀鱼”的情形。今日一见,这里的狍子果然是又多又“傻”。在被猎人追击时,不知这种动物为什么总是要停下来向后张望。来靠山屯的第三天,我就有幸见到了村里猎手们的第一次狩猎活动。这次狩猎的对象是长角鹿。这种动物因为长着长长的犄角,无法在树林里快速穿行,只能沿着山林边缘激疾速奔跑。此时,只听得野鹿的奔跑声、马蹄的疾驰声、猎人的呼喊声响成一片——那情景甚为壮观。
我们医疗小分队一行四人,住在靠山屯村民老葛的家里。
五十多岁的老葛是屯里的看山人,他每天的工作职责就是巡视山林。小兴安岭一代民风十分纯朴、外来人员也不多,看山人的责任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了防火。老葛的家建在离屯子不到一里的半山腰。孤零零的房子住着一个没有老婆孩子的光棍汉,更加显得清冷孤寂。老葛家是一幢三间相连的木屋,医疗队的两位男同事和老葛住东屋,我和护士姑娘小白住西屋,中间的木屋是灶间兼走廊。
起初,房东老葛并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意——直到有一天,我得知了他那令人可叹的情爱故事。
那天晚上,房东老葛又独自一人去巡视山林了。医疗队的两位男同事聚到我和小白住的西屋火炕上,几个人边谈工作、边话家常。火炕烧得很暖和,屋地中间的铁皮炉子、红红的火苗欢腾地跳跃着。我们几个人谈兴很浓,话题在不经意间转到了房东老葛的身上。
“张大夫、小白护士,你们不知道吧,咱们的房东老葛是娶过媳妇儿的,他的媳妇还不是一般人呢!她在解放前是北平城里的一个京剧演员——一个唱花旦的名角。”
不识字的看山人老葛竟会取到一个京城的名角为妻,这种反差极大的婚姻组合顿时令我和小白来了兴致。
两位男同事告诉我和小白,老葛的妻子是几年前过世的。她和老葛的婚姻只有短短的三年零两个月。而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还有一年是卧病在床的。在这短短的婚姻生活里,这对半路组合的夫妻之间竟燃起炉火一般炽热的情爱之火。令人可悲可叹的是,老葛曾是京城名角的妻子没能给他留下一张剧照,她留给丈夫的只有一套红红绿绿、绣功精致的戏服。这套戏服成了光棍汉老葛唯一的精神寄托。每隔三五天,他就要把它拿出来,对故去的妻子说说思念的话。靠山屯的村民们都知道老葛夫妻恩爱的故事,都听到过那句老葛时常挂在嘴边、对妻子的夸赞和敬爱:“人家那人!人家那人是见过大世面的……”

我和护士小白终于见到了被老葛当成宝贝收藏的那套戏服。看着老葛轻轻抚摸戏服时的迷离神情、听着他缓慢深情的念叨:“人家那人!人家那人……”我和小白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老葛的真情、老葛的思念、老葛的幸福与痛苦,令我联想起《红楼梦》里多情的宝哥哥。
那一天,房东老葛对我和小白讲了很多爱妻的故事:她是怎样由一个农家小丫头变成了一个艺人、怎样由方小玉更名为方蕊珠、怎样唱红了京城的舞台、怎样流落到东北的小兴安岭、怎样和他结成了夫妻……
离开老葛的屋子,泪光闪闪的护士姑娘小白对我说:“张姐,我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找对象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小伙子,我都会不自觉地拿他和老葛作比较。你看老葛说起妻子没有一处不好、没有一处不美,要知道老葛的妻子嫁给他时已经是年过四十的女人了……”

这年春节,我回到省城的家里和爱人孩子一起过年。
年初二的晚上,我去了父母家给二老拜年。闲谈间,我提到了小兴安岭的生活、工作情况,也讲到了房东老葛和他妻子方蕊珠不同于常人的恩爱故事。看着年迈的父母为这两个苦命人唏嘘感叹的样子,我赶紧变换了口气。
“老爸,您平时那么喜欢看京剧、听京剧,却一直没有机会和这些演员近距离相识。我这回在老葛家可真真切切地看到、摸到了演员们穿的戏服。那戏服绣制得真是漂亮,连我这个不懂得欣赏京剧的门外汉都爱不释手。”
从青年时代就喜爱京剧艺术的父亲,平时在家经常提到梅兰芳、裘盛荣、谭鑫培、马连良、李少春这些名字,经常提到“西皮”“二黄”“流水”这些术语。因为不懂得京剧,家里人常被他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对京剧不仅爱看爱听,还爱跟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段子哼唱。唱到兴头上,他还会眯着眼睛、摇着头、自得其乐地“里跟儿龙、里跟儿龙……”
“凤仪丫头,你甭在老爸面前神气。我告诉你,老爸以前在北平生活的时候,看过方蕊珠的戏。”
“什么?!爸,您以前见过老葛的妻子方蕊珠?”
“是啊——丫头,我不但看过方蕊珠的戏,我还在一些报纸上看过有关她的新闻。”
父亲的话,调起了我十二分的兴趣。我实在太想知道令房东老葛那么追思想念的妻子到底有多好,我太想知道当年北平城青春年少的艺人方蕊珠、穿着那套华美的戏服是怎样的一种风采。
老葛的讲述、父亲的介绍,在我的思绪里串起了一个京剧女艺人坎坷凄美的故事。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豫北农村。一天,八岁的女孩儿方小玉跟在三个姐姐身后跑去村北头儿的空地上看走乡的戏班子演戏。戏班是村里一家富户为老父亲办七十大寿请的。
戏台前,小玉兴奋地和大人们一起鼓掌叫好。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看戏。舞台上演员们那华丽的服饰、俊美的扮相、悦耳的唱腔令小玉喜欢不已,她忍不住在戏台前的一块空地上像模像样地模仿起来。天真活泼的小玉哪里知道她的这一举动竟会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
小玉的一举一动都被不远处的戏班班主看在眼里。散戏后,班主跟在小玉姐妹身后、找到了她们的家。经过不足十分钟的协商,蒙在鼓里的小玉便被生活窘迫穷苦的父母卖给了戏班。三天后,当八岁的小玉明白戏班班主带她不是“看戏”、不是“走亲”,而是永远离开爹娘和家人的时候,她恐惧地放声大哭。可是,任她哭哑了嗓子也无济于事,小玉得到的答复就是一顿毒打和关进黑屋子里饿三天。
戏子是打出来的——旧时代的很多艺人都知道这句行里的话,都对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有着不堪回想的记忆。八岁的小玉无法承受地承受了她成为戏子的第一顿毒打。
关小玉的下房又黑又冷、又脏又暗。草堆墙边不时有老鼠蟑螂出没。又冻又饿又怕的小玉坐在草堆上抱着膝头缩成一小团儿。
“小玉、小玉!……”
就在小玉感到恐惧无助的时候,她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她。小玉抬眼望去,看见后窗上探进一个男孩子掂起脚尖露出的半张脸庞。
“小玉,我是你的师兄、我叫春哥……”
小玉站起身踉踉跄跄跑到了后窗下。
“春哥,我饿……呜呜……我疼、我怕……我想娘……”
后窗下,小玉抬着头对着窗外的师兄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小玉、你千万不要再哭了。要是让班主知道了,又要打你了!小玉,不要再想你娘了,她已经把你卖给戏班了!你以后要像我一样好好学戏。只有学好了戏,才能不挨打、不挨饿……”
“小玉——拿着!”
后窗外,只比小玉大四岁的小师兄春哥从窗口给她送进一个热乎乎的玉米面窝窝头。
就这样,农家女孩儿方小玉变成了艺人方蕊珠。
班主的眼力果然不错,方蕊珠确实是快唱戏的好料子。随着学会的戏文一天天增多,方蕊珠也在一天天长大。大起来的方蕊珠长成一个身段玲珑、脸庞俊美的少女。她那一头长长的秀发是扮演旦角的天然装饰,一双忧郁、乌黑的眼睛将戏文中一个个哀怨的女子演绎得传神而自然,而柔婉凄美的唱腔如行云流水凄楚感人……
几经周折,唱花旦的方蕊珠和唱小生的师兄春哥、唱武生的师弟、唱刀马旦的二师妹进了北平一家二流的京剧班。十六岁上,方蕊珠和师兄春哥开始挂牌演出。他们青春年少的俊美扮相、清亮优美而又略带稚气的唱腔一下子就唱红了北平城。唱红了的方蕊珠和春哥却并没有因此而过上自由富裕的生活,因为他们和戏班子签有五年的卖身契约。
唱红了北平城的方蕊珠成了班主的摇钱树,而班主对她的态度也改变了许多。找了个机会,方蕊珠去了一趟豫北的老家看望爹娘、看望家人。被卖给戏班、远走他乡的方小玉一天也没有忘记爹娘,一天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家。她只想扑在娘的怀里痛苦而委屈地哭诉:“娘啊,你为什么要把只有八岁的小玉卖给戏班!娘啊,咱们一家人就是再穷再苦也应该守在一块儿呀……”
在豫北老家,方小玉没有见到自己的家人。村上的邻居告诉她,爹和娘几年前带着孩子逃荒去了外地,至今没有音信。就这样,方小玉永远地和自己的爹娘失散了。
十八岁上,方蕊珠和师兄春哥的爱情成熟了。两个青梅竹马的年轻人开始悄悄筹划和憧憬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两认商定,等和戏班签订的契约满了就出去自己搭班子唱戏,然后结婚生子过日子。他们的日子一定会很自由、很幸福、很快乐的。
对于小旦方蕊珠和小生春哥的爱情,戏班班主采取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因为他不想惹恼这两棵摇钱树。他正好利用两个人急于解除契约、急于结婚成家的的愿望多捞钱。虽然仍被班主牢牢攥在手中、虽然还没有富裕起来,方蕊珠和春哥却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他们毕竟成了角儿,他们的爱情已如红透的苹果般成熟甜美。一有时间,兴致勃勃的方蕊珠就会拉上春哥去品尝北京的特色小吃:驴打滚、油炸糕、肉丝炸酱面……
有了空余时间,方蕊珠还会拉上春哥去看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的演出。她要从京剧四大名旦不同特色的唱腔里学习揣摩技巧。方蕊珠渴望有一天能成为他们的弟子、能像他们一样成为京剧名家。

这一天,班主通知方蕊珠和唱刀马旦的二师妹云珠去北平城里一户富人家唱堂会。这样的堂会蕊珠以前也唱过,不过每一次都有师兄春哥相伴。这一次,唱小生的春哥和唱武生的冬哥没有在邀请之列。
得知蕊珠和云珠两个女孩子要单独去唱堂会,春哥和冬哥立即出来阻止。
“班主,你还是让我和冬哥陪蕊珠和云珠一块儿去吧!两个姑娘晚上单独出去,我不放心!”
“我说春哥呀,不是我不让你去,是人家刘府点名只要蕊珠和云珠去。你和冬哥一定要去,这事我可就难办了!”
“班主、难道就因为你难办,就叫师姐师妹去冒风险?”唱武生的冬哥也上前帮春哥说活。
“看你们说的,蕊珠和云珠是我戏班里的角儿,我哪能不金贵!春哥、冬哥,你们放心,和她们同去的还有拉京胡的郭师傅几个人,出不了差错。我已经和刘府的人说好了,半夜十二点之前必须把人送回来……”
“那、那也不行,我就是不放心蕊珠去!”倔强的春哥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狡猾的班主看看事情陷入僵局,转而去蕊珠那里寻找突破口儿。
“蕊珠,你劝劝春哥,咱们唱戏的图的不就是多挣几个钱嘛?人家刘府给出的酬金可不低。蕊珠,你不是想早点满约出戏班和春哥过日子吗?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把大洋提前给我挣足了,我就会守信提前放你们出去!”
心软的蕊珠有些被班主劝动了。
“蕊珠啊,你是个明白人,咱们戏班在北平城唱戏可不容易,这地面上哪尊神都得罪不起。刘府有钱有势,得罪了他们,咱戏班就等着关门吧!到了那个时候,大家都得把脖子扎起来……”
那天晚上,蕊珠咬咬牙还是和师妹云珠去了刘府。
夜半时分,刘府把云珠和郭师傅几个人按时送回了戏班,却单单扣下了蕊珠。
事情果如春哥担心的那样,唱堂会是假,刘府的恶少看上蕊珠的青春貌美是真。
待疯了一样的春哥带着冬哥和戏班里的一群人跑去刘府要人时,那扇冰冷厚重的铁门却无论如何也敲不开。
那一晚的天好黑、那一晚的风好大。刘府的铁门外,春哥焦急愤怒的叫喊被风的吼声遮盖了,春哥痛苦扭曲的身影被无边的黑夜吞没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衣衫不整的蕊珠失魂落魄地逃出了刘府、跑回了戏班。跪在春哥面前,蕊珠失声痛哭。可任凭她哭得死去活来,春哥却不为所动。春哥的冷、春哥的一语不发、春哥脸上的泪水令蕊珠感到恐慌。
三天,整整三天,春哥和恋人蕊珠没有说一句话。痛苦、绝望之极的蕊珠再也忍受不了春哥对她的冷漠,她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
“春哥,你打小玉吧!你骂小玉吧!可是你千万不能不跟小玉说话……春哥,你知道吗?自从十年前,小玉被关在小黑屋里、你送来那只热乎乎的窝窝头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生命中唯一可亲可信的人……春哥,看在我们要好十年的情份上,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吧!……”
沉默了三天的春哥终于开口了。
“小玉,你让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一想到你被那个恶少摸过、碰过,我就觉得恶心、觉得厌恶!方蕊珠,我不可能娶你为妻了,我是个男人,我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吗?你、你是残花败柳!”
春哥冷酷无情的吼声轰的蕊珠眼冒金星。十九岁的蕊珠不但失去了清白、还失去了恋人,她在花一样美的年龄里再一次经历了人生的苦难。

台下行同陌路,台上却是情意绵绵的才子佳人。和班主签的契约还没有满,身心受到重创的蕊珠只能继续和春哥一起唱戏。舞台上她发自内心的苦楚、她抑制不住的涟涟泪水为班主赚取了更多的钱财。
五年的契约总算是熬满了。与班主解约后,春哥带着师妹云珠离开戏班,自己组班唱戏。离开前,他没有和蕊珠告别。半年后,蕊珠得知春哥和云珠结婚的消息后,整整哭了一夜。她悲哀自己的红颜薄命,她羡慕师妹云珠的好福好命。
解放后,蕊珠也离开了原来的戏班、加入了一个新的戏班。没有了班主的盘剥,蕊珠在经济上渐渐宽裕起来。平静而默然地独自生活了三年后,蕊珠结识了一个新戏迷,一个在燕京大学读书的大学生。
在这个大学生信誓旦旦、山盟海誓的承诺和穷追不舍下,孤寂的蕊珠和他同居了。
在蕊珠的资助下,经济窘困的大学生终于顺利毕业、找到了自己合意的工作。然而,他没有履行给蕊珠一个家的承诺,转而和一个富家小姐成了婚。
重返贫穷的蕊珠再次被抛进痛哭的深渊。长江后浪推前浪,面对戏班里那一群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年过二十五岁的蕊珠感到了危机、感到了生存的压力。蕊珠厌倦了唱戏、厌倦了这种不安稳的生活,她想有个家、想有个知疼知热的丈夫、想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儿女。
驻守北平的部队里一个姓郑的团长,答应给蕊珠一个家。郑团长告诉蕊珠他的部队不日就要开去华北,到那时将路过自己的老家。他会专程带蕊珠去家里明媒正娶地和她成亲。
郑团长的部队很快就离开了北平。不过部队并没有去华北,而是进入了腹地四川。离开舞台、和郑团长一起去了四川的蕊珠无奈地再一次成了没有名分的女人。
炮声隆隆、战事吃紧。蕊珠的同居男人郑团长即将带着自己的部队随长官一起撤退到台湾。蕊珠早早收拾好东西,准备和“丈夫”一起撤退。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蕊珠按照传令兵带过来的口信,提着一只小箱子匆匆赶去码头和“丈夫”会合。今天,丈夫说好了要带她一起乘船离开大陆去台湾。
撤退的码头拥挤无序、混乱不堪。蕊珠遍寻不见郑团长和他部队的踪迹。再有十几分钟轮船就要起航了,可蕊珠却没有传票、也找不到“丈夫”。蕊珠的嗓子喊哑了、蕊珠的鞋子跑掉了、蕊珠的眼泪流成了河。
“你们让我过去、你们让我过去!我丈夫他在船上、我要和我丈夫团聚……”
蕊珠的哭喊、蕊珠的悲鸣在同样逃难的人群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轮船终于鸣着汽笛起航了,蕊珠一头栽倒在泥地上。
血水和着雨水染红了蕊珠的下身——她小产了。
这一次的小产使蕊珠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固定工作的蕊珠,又开始了她漂泊流浪的生活。她给人打过短工、替人照看过孩子,她像男人一样搬运过货物、像男人一样上过货船那江水翻滚、颤颤悠悠的跳板……苦难的生活令方蕊珠美丽的眸子不再明亮、令方蕊珠秀丽的容颜不复存在。
为了生活,蕊珠卖掉了不多的几件首饰、卖掉了唱戏时攒下的几套“行头”。穷困的蕊珠剩下的唯一值钱的财产就是一套戏服。这套价格不菲、正宗苏绣的戏服是蕊珠艺人生涯最当红、最成功、最快乐的时候置下的。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出手。这套戏服承载着她的青春和爱情、事业和成功——也承载着她的失意和眼泪、辛酸和苦难。
一个个难眠的月圆之夜,冻饿难耐的蕊珠手捧着戏服一个人对着窗前的明月发呆。在这月圆人圆的夜晚、在这万家灯火温馨闪亮的时候,她有着一肚子痛苦的疑问。她想问问娘: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个没有亲情没有爱的人世;她想问问春哥:十年的情谊为什么会抵御不住一场飞来的横祸;她想问问郑团长:为什么狠心抛下自己已经孕育的骨肉。窗前,皎洁的圆月静静聆听着蕊珠的诉说。它无法回答她的疑问,只能以柔和的光辉抚慰人世间和蕊珠一样痛苦的心灵。
四十岁上,漂泊的蕊珠流浪到了东北的小兴安岭一代。几个月后,和蕊珠一起打短工的大嫂子们开始发话了。
“蕊珠,你这样一个人生活总不是办法!趁着还不算老、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就是呀,蕊珠!在咱这小兴安岭生活可不比城里,到处都是力气活,顶门立户地过日子没个男人可难着哪!”
“蕊珠,这几个月下来,我们看出来了,你身体可不怎么好。一生病挣不到吃饭的钱不说,就是想喝口热水也没有人端给你啊!
在一群好心的大嫂子们的劝说下,蕊珠噙着眼泪同意嫁人。就这样,曾是那么想嫁人的蕊珠,在最不想嫁人的时候为了饭碗、为了生存出嫁了。
穿上一件灯芯绒的红夹袄,插上一朵红绒花,蕊珠在一群热心女人的陪伴下出嫁到了夫婿看山人老葛的家。
靠山屯的村民和送蕊珠出嫁的妇女们一样的热心肠,老老少少全都自高奋勇地成了蕊珠的婆家人。在他们的操办下,光棍汉老葛的三间木屋变成了漂漂亮亮的新房。火炕上换上了新炕席,一铺单人旧铺盖换成了几摞红红绿绿的新被褥,窗上贴了红红的喜字。和屯里新婚的年轻人相比,老葛的新房布置一点儿也不逊色。
热烈喜庆的爆竹声里、喧嚷嬉闹的祝福声里,蕊珠悄悄掀开了红盖头的一角,偷眼打量着胸前带着大红花的夫婿老葛——他个头很高,他身板儿很壮实!笑得孩子般欢畅的新郎老葛令蕊珠觉得心里很踏实。
婚后的早晨,新娘蕊珠从沉睡中醒来时,金黄色的炕席上已经撒下一片明丽的阳光。周围很静。寂静中偶尔会响起几声院子里鸡儿的咕咕声和狗儿低低的呜噜声。丈夫早已起身了,灶间里听得到他放轻了的脚步声。四十岁才当上新娘的蕊珠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听见里间屋内的妻子醒了,灶间里的老葛端着一盆洗脸水走了进来。
“蕊珠,你、你醒了?”
和丈夫的目光一个对视,心跳不已的蕊珠羞红了脸,她想起了丈夫新婚之夜的情形。蕊珠没有想到,不爱说话的老葛、没有娶过媳妇的老葛对待女人会是这样的体贴、这样的心细、这样的柔情。
妻子脸上羞怯的云霞,也感染了丈夫老葛的面庞。
洗过脸后,没等蕊珠回过神儿来,老葛已经微笑着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到了炕桌上。
“蕊珠,吃饭吧!”
……
热乎乎的话语、热乎乎的饭菜令心里热乎乎的蕊珠感到说不出的温暖。
吃过早饭后,蕊珠走出灶间来到被老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里呼吸新鲜空气。蓦地,她看到晾衣绳上晒着她夜里刚刚换下来、已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裤。蕊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扭身跑回屋子,一头扑进丈夫的怀里。
屋子里,不知出了什么事的老葛紧紧把妻子抱住了。
“蕊珠,出了什么事?别怕,有我呢!”
“老葛、老葛,我有家了、我有家了、我有亲人了!”
从妻子的呜咽声里,老葛弄懂了她的辛酸、她的幸福。
“蕊珠啊,昨儿送亲的妇女们让我以后要好好待你。她们说你是个苦命的女人,受得半辈子的罪。蕊珠,我老葛心肠软,看不得人受罪。以后你跟我过日子,我不会让你受半点累。不用说力气活不用你干,就是做饭、洗碗这些女人的活儿我也舍不得让你干。蕊珠啊,只要你坐在热乎乎的炕上等我回来,我老葛的日子就过得快活、有奔头。蕊珠,我老葛要你天天都笑——蕊珠,你笑的时候真好看……”
好看!蕊珠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男人这样的赞美。青春美丽的少女方蕊珠在她人生最美的年华里不曾得到真情、风华绝代的艺人方蕊珠在她光环最耀眼的时候不曾得到真爱。如今,年过四十的蕊珠美貌不再了、光环失去了,失意贫穷的蕊珠却幸运地得到了人世间那比黄金、比钻石贵重的真情、真爱。
没用多久,看山人老葛和妻子方蕊珠的恩爱故事便传遍了整个靠山屯。
去外面办事,老葛不会忘记为妻子捎回一条漂亮的“洋手巾”(毛巾)、一块飘着香味的“洋胰子”(香皂),不会忘记提回一包油渍渍的点心“核桃酥”或是“炉果”……
丈夫去寻山,蕊珠会送出院子,松下山岗,还要在土坡上久久地目送他的身影……
赤日炎炎的夏日,早起的老葛会细心地从自家菜园里摘下顶着黄花、带着尖刺的黄瓜装在柳罐儿里,放到井里阴凉着,留着给独自一人在家的妻子去累解渴。
大雪纷飞的寒冬,烧好了火炕、收拾好屋子、做好饭菜的蕊珠会为顶着雪花进门的老葛送上一壶烫得热热的酒……
那是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
去镇上办事的看山人急匆匆、兴冲冲地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外出的老葛今天给妻子捎回的是一件不同寻常的礼物。这物件,现在就紧紧握在老葛的手掌心里。
“蕊珠、蕊珠,看我给你带啥了?”
还没走进自家的门,老葛便乐颠颠地喊了起来。
“叫我小玉,老葛、你又忘了!”
听见丈夫的声音,正在灶间里忙活的蕊珠笑着迎出了房门。自从成家后,蕊珠就不许丈夫叫她的艺名,她是想在温暖幸福的家里彻底抹去过去那不愿回首的所有关于艺人的记忆。
听到妻子的纠正,老葛憨憨地笑了。
“小玉,你看!”老葛把自己一直攥得紧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妻子面前。
老葛给妻子带回的特别礼物是一小盒口红。
那个年代是艺术舞台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被赶下去的非常时期。胭脂、口红是商店里难以买到的奢侈品。这盒珍稀的口红是老葛用一大包野山蘑菇从走街串巷的货郎那儿换来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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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一代天骄  发表时间: 2005/12/22 20:50 

先欢迎清波驻足

 

稍有阅读大作,天骄之旅愉快!

 

 [3楼]  作者:鹰男  发表时间: 2005/12/22 21:46 

先欢迎小波 :)

天骄做客!

 



※※※※※※
飞翔需要体魄和毅力



 [4楼]  作者:诗剑无邪  发表时间: 2005/12/23 10:21 

碧清小波 :)

 

云深处篱舍新,

歌漫舞见此人。

曲婉约情不解,

光荡漾亦脱尘。

欢迎光临,顺祝愉快 :)



※※※※※※
 [5楼]  作者:琴抚我心  发表时间: 2005/12/23 12:32 

绿水泛青波!
热烈欢迎小波同志。

小波同志一来就给天骄带来美文。真好。谢谢!

我可期待着续集呢,小波。
祝节日愉快!
[楼主]  [6楼]  作者:碧清小波  发表时间: 2005/12/23 13:34 

回复:谢谢小诗,很美,很喜欢!
谢谢大家支持!好开心!
 [7楼]  作者:我心若云  发表时间: 2005/12/23 13:46 

好文笔!这种跨年代的故事很久没有在网读到了

 

有看电影的感觉!好看,小波加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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