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去看守所接待处递上报社开具的证明和自己的记者证,待那差不多要退休的警察戴上老光眼镜验名正身之后,卫一剑就随一个干警去见张大姐了。干警约摸二十岁,听说走在身后的就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全国十佳记者卫一剑,便回头无限赞许地说:你真了不起!卧底卧得比我们警察还专业哩。
卫一剑谦虚了两句,就问:那个张大姐到底叫什么名字?
干警说:她呀,顽固到了极点!你不知道,我们几个审了这么多天了,还是今天才知道她叫张信芳,是棉纺厂的下岗工人,丈夫在她下岗那一年和她离了婚,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念初中的女儿,也去广东打了半年的工,后来一回来就迷上传销了。就这些。
见到张信芳的时候,卫一剑简直不相信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满面微笑和蔼可亲的张大姐。头发乱着,脸上泪痕斑斑,丰腴的下巴尖了,深陷的眼珠横着,充满仇意地避开他的目光。
卫一剑摊开采访本,看着自己写的那些问话提纲,此刻觉得很好笑似的。面对这样的敌意,这谈话该怎么进行呢?如果她选择沉默,又有什么办法呀。
他没主意了,眼睛没目标似的打量这屋子。四壁的白墙,除了贴着一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红色标语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中间横着一张黑色桌子,宽大的桌面上只有自己的采访本和一支签字笔。
卫一剑禁不住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看看我是谁呢?我戳穿了你们的骗局,恨我吧。
哦,你是谁?你以为你当个记者很伟大,很不得了吗?你们这些记者哪个是好人?我见得多了!你这回领了不少奖金吧?
张信芳终于开口搭话了,卫一剑一边暗暗高兴,一边又为她的满腔怒火感到可怕。
我没有什么不得了!虽然我是什么全国十佳记者,但是很多时候走在街头常常觉得自己渺小,渺小得就像一粒微尘。你知道吗,我租住的房子多次遭到别人的袭击,窗子玻璃被砸烂了,今天换上,明天又被砸烂了。我收到过子弹,恐吓信。。。。。。我当记者十年,搬过无数次房子,你说,我容易吗?
那是你混得差嘛!你以为你当好人就能拯救这个世界?不要把自己打扮成英雄,那样会很滑稽的!我张信芳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坐它一年半载。
难道你就一点不牵挂你的女儿?
听到卫一剑提起自己的女儿,她本能地嘟哝着:女儿?女儿。。。。。。
卫一剑看见高傲而自卑的她流泪了,递过去一张纸巾,她一边擦拭着泪水,一边抽泣着。
希望女儿来看你吗?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去接她。。。。。。
不!她念初三了,马上就中考了,我不想让她知道。
你有什么要带给她的话或者什么东西,我乐意帮忙。
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不容易。虽然你犯了法,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还有很多比你犯下更重罪行的人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处。你有必要把幕后操纵的人说出来,让他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这样才公平。事已至此,沉默不是办法!
应有的惩处?公平?哈哈哈。。。。。。你当了十年的记者了,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公平?十几岁,逼着我们上山下乡,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不容易回城了,人都老了,凑合一个家庭,看看日子还安稳吧,又下岗啦!上有老下有小,你叫我找哪个要求公平啊?
卫一剑明白,要想让她说出幕后的人物来几乎没有可能了。也许她受到坎坷命运的伤害太深了,骨子里早已失去了与人相处的那一份基本的信任,对人生对社会她都持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
临走,他再次诚恳地问,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给女儿。
她沉默良久,借过他的笔,写下了女儿就读的学校班级以及女儿的名字,说:就叫她好好学习,要听老师的话,听外婆的话,少吃零食注意身体,就说我去广东打工去了。谢谢你!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她。
张信芳从防寒服里面摸出一挂项链,泪水滴落到一粒粒的珍珠上,卫一剑接过这水淋淋的项链,心情很沉重。
当卫一剑驱车来到学校,找到了那位叫玲玲的姑娘的时候,他为眼前的这位时髦少女的打扮感到吃惊。这哪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呀!嘴唇涂得红红的,一身名牌休闲服,耳朵里塞了MP3,随着音乐节拍摇晃着身子。
听说卫一剑是她母亲的朋友,就乐开了,张嘴说:想不到我老娘还真有艳福嘛!找了个这么年轻的帅哥哈。
不等卫一剑开口解释,她就以命令似的口吻说道:带我出校门去,最好去喝一杯咖啡。一天关在这监狱里,我都快闷死了。
卫一剑哭笑不得,交了那沾满泪水的项链之后,骑上摩托一溜烟儿跑了。
四十二
不到天黑,文馨就弄清楚了,照片上的男子外号叫泥鳅,三年钱借了朋友的五万元钱,说是开服装店,却拿到赌场去赌,一个星期不到输了个精光。后来,泥鳅又卖过毒品,海洛因﹑冰毒﹑摇头丸都卖过,也找了不少钱,但就是赖着不还。那位朋友天天守着逼债,哪里知道泥鳅竟然找了几个烂兄烂弟把他捶了一顿,心里气愤不过,所以就出此下策了。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了不还,全家死完。——想起这首儿时背得滚瓜烂熟的童谣,文馨就痛恨这些不讲信用的家伙。拨通胖子的电话,告诉他,这桩业务接了。胖子说:不难吧?文馨不屑地应道:一个小混混嘛,老娘收拾他那真是他的荣幸呀!
看看天色不早了,宝马也跑饿了,她就去给它加了油,然后想到该给自己加油了。回家吗?给刘妈说了不回去吃晚饭的。去菲菲办婚礼的酒店接着吃喜酒,又觉得有些无聊无趣,他们都双双对对的,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凑什么热闹啊。
于是,文馨拿出手机来,还没来得及拨,就看见卫一剑的电话来了。她心里一阵热乎,真是心有灵犀啊。
喂,一剑呀,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呀。
是吗,冷吗?哦,那就来点麻辣烫怎么样?
好啊!在哪儿?知道啦,马上就来!
宝马赶到灯火通明的好吃街,文馨就看见卫一剑坐在那儿静静地抽烟,桌上的火锅波浪翻滚热气腾腾。她转到他身后,一只手模拟着手枪抵住了他的后背,同时变了声调说:举起手来!要钱还是要命?
只见卫一剑举起手中的香烟,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说:拿去吧,半只烟,这是我唯一的财产了!
摆麻辣烫的老板听见举起手来要钱还是要命的话,还以为真有人打劫哩,慌张地吼道:哎,我可是小本经营哈!你要打劫也不能在我这儿哈!
听见文馨他们哈哈笑了,老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也笑了。
文馨一边夹了菜放到锅里烫着,一边望着卫一剑说:我们这像不像行为艺术?
卫一剑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你对行为艺术感兴趣呀!嗯,我也喜欢。在乡下,山水田园都是艺术,所以农民用不着懂得艺术,他们本身就生活在艺术中嘛。但是城市里的人们,都生活在滚滚物欲之中,唯有在街头来点行为艺术,才能让人体会到一种对生活的超越。
嗯,说得好,可以写成论文了!
热络的啤酒加了广柑枸杞煮过,一口喝下去,甜甜的像饮料,文馨喜欢这种坐在寒风呼啸的街头喝着啤酒的感觉,可是郑忠彪说这儿档次太低,根本就不陪她来,而盛世一熊又嫌这种吃法没情调。
但今天的好吃街有些冷清,稀啦啦几个人,都是一对对的情侣,吃得倒是温馨,可没有往日那种全家老少倾巢出动的景象,那份热闹的气氛才叫人食欲大震哩!
聊着聊着,卫一剑说起了杨仁和,说他和一个叫郑忠彪的竞争市计委的副主任,本来杨比郑有实力,市里基本上就已经定下来了,但前不久,据说他去夜总会找小姐,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反正大腿断了。他自己解释是郊游不小心,摔断的。市纪委怀疑其中有鬼,可能跟郑忠彪有关,就决定立案调查了。
文馨着急地问:报社叫你去跟踪采访了?
卫一剑说:没有,派王智去的。我这段时间还陷在TBV的传销案子里。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哩。唉,烦透了!
文馨温柔地问:累吗?
卫一剑笑笑,说:和你在一起就忘了累啦!你呢,你的公司怎么样了,效益还好吗?
文馨尴尬地打马虎眼,笑道:一般一般,还能够吃饭。
卫一剑又说:上一次我问起刘妈,她说闹不清你开的是什么公司哩。
她呀!岁数大了,记性差。跟她说了万百十回了,她老是记不住嘛。什么公司?中介服务公司嘛,经营房产咨询,婚姻家教等等。反正是和一位朋友打伙开的,主要是她在打理,我呢,作为股东,分点红糊口嘛。怎么,卫大记者要不要到公司看看,也许可以帮助你找到最适合你的另一半哟!哈哈哈。。。。。。
好啊!服务费五折?四折?
没问题的!但不是五折四折的。
那是多少折?
文馨举起拳头砸在卫一剑肩上,说:骨折!
听得坐在旁边休息的火锅老板噗嗤一口吐出了嘴上的烟头,笑了个仰翻在地,爬起来直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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