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卫一剑轻轻地推门进去,见戴了老光眼镜的主编正埋头审稿,他便不言不语地坐下,环眼四顾打量着。宽大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摞摞文件和稿子,靠窗的那端摆了一盆绿幽幽的文竹,细细碎碎的叶片微微地摇晃着,显出特别的秀气文弱。他感觉应该放一盆叶片宽大的植物才能压住案头的文山,最好是剑叶兰,或者仙人掌。
想到头发斑白的主编,十七八岁就从事新闻工作,五十年风风雨雨,风光过,沉沦过,也曾经被打成右派到农场干了十年,他就琢磨:莫非他老人家的现在就是我卫一剑的将来?当所有的个性棱角被磨得溜光的时候,也就是该光荣退休的时候了?
但看见主编一丝不苟的认真样儿,他又疑惑了:是怎样一种信仰支撑着他,让他依然如此地面对工作呢?难道是文件上的那些大话空话,或者就仅仅是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惯?
主编扬起头伸一个懒腰的当儿,看见坐在对面的卫一剑了。
他埋怨道:来了也不出个声,你这孩子!你这个时候的脾气完全得了你父亲的真传啊!
卫一剑笑笑,知道他又要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
果然,主编接着说:你父亲当时在我们班上,从来不多言不多语,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但你知道吗,当时追你母亲的人相当多,她情书收了几捆,邀请她跳舞的还要排队等候。。。。。。哈哈,结果呢,你母亲倒是把你父亲看上了!
聊了半天,主编总算说到正题了。
像每一次完成了任务那样,他说这次辛苦啦,特许卫一剑好好休息几天,健康第一嘛。最后,他说,文稿没什么问题,可以刊发,但要卫一剑送一份给公安局,马上送去。还说他们会马上采取行动。等他们行动结束,我们报社就可以发布报道了。
卫一剑接过文稿,正要离开,听见敲门声,便起身前去开门。
进来的人让卫一剑大吃一惊。胖胖的很是富态的体形,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卫一剑纳闷:这不是那个穿几十元一件夹克的罐头厂老板申家富吗?他来干什么?
申家富乐呵呵地握住卫一剑的手,老朋友似的说道:卫记者,认不得我了?我就是那个农民企业家申家富嘛!今天进城来,所以就收拾了一下,我不想给城市抹黑嘛,哈哈哈。。。。。。
同时,他的眼睛早向主编送去了笑意,放了手便朝主编走过去,热情万分地抓起主编的手摇晃着,说:主编大人啦,这一次,我们合作愉快啊!感谢你对我们企业的大力支持啊!
卫一剑瞧瞧被罐头厂老板握过的手,汗津津油腻腻的,出了办公室,拉上门,心想:申家富的死猪肉罐头该不是来报社打广告吧?
打了个出租,把稿子交到公安局后,卫一剑又回到了主编办公室。主编惊讶地问:这么快啊?嗯,年青人办事效率高哟,要是喊我这老头去,哪不知要办到什么时候哩。
他站起身,扭扭腰,感叹道:唉,这人一老哇,身上不是这个零件有问题,就是那个零件不配合。。。。。。
他见卫一剑严肃地望着他,便停止了叹息,作古正经地说:一剑啦,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申家富的罐头有问题嘛。可是。。。。。。虽然你拍了几张照片,但是,我们没有更有效的证据嘛,是不是?何况报社也需要广告啊,你是知道的,我们的月奖,节日奖,年终奖,哪一项福利不靠广告啊!如果没有这些,记者们,编辑们,不都跑光了啊!
见主编抬头望着他,卫一剑嗫嚅道:但是,我们也不能。。。。。。
主编接过话头,用他一贯的语重心长的调子说:一剑啊,凡事不能只是站在一个角度去看!现实,它就是现实。现实的存在不是因为它有多合理,而是它就这样存在着嘛。你好好休息几天,出去旅游一圈,散散心,想开阔些嘛。
被主编打发出来,卫一剑想,自己干了十年记者了,怎么会不明白主编的话呢。可是,明白归明白,他就是无法接受。他觉得心里堵得慌。出了报社大楼,他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了,回转身,望着沐浴在阳光中的大楼,他顿时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
胡乱地吃了午饭,他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映在窗帘上,红得有几分不真实似的。他的身体好像乏力,心情也灰溜溜的,就打算约几个朋友去迪厅玩玩,也许在强烈的旋律里能够抛开低落的情绪,抛开沉重的思维。而且,缠着绷带摇晃在狂欢的人群里,那种体会一定非同寻常吧。
二十七
盛世一熊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打来电话,说明天笔会就结束了,自己也要回去了,问文馨住哪儿,非要登门拜访,弄得文馨心烦。但她想到这个家伙除了世俗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毕竟给她带来了那么多快乐,所以文馨就决定去见见他,尽尽地主之谊。
听到文馨答应见他,盛世一熊很兴奋,就问是吃西餐还是吃中餐,文馨不容置疑地说:当然不吃西餐!
在和郑中彪初初接触的时候,郑中彪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说:当然吃中餐啦!郑中彪就说:我也觉得嘛,西餐刀刀叉叉的,哪像吃饭,简直就是打仗嘛,没意思!对于吃,我这个人还是很爱国的哟。这一点共同语言,让她觉得郑中彪还有些可爱。
当然,郑中彪点菜也相当爱国,不管好不好吃,不管吃不吃得完,只要服务小姐说好,或者只要文馨没有反对,他就大声嚷嚷着上,完全像一个典型的暴发户。他的脑满肠肥也许就是这样吃出来的。
而盛世一熊就比他得体得多,菜点的荤素齐全不多不少,既有品味,又不浪费,毕竟是有点文化的人,不像郑中彪那样成天吃公款,浪费差不多成了一种职业习惯了。
文馨问起这次笔会的情况。
盛世一熊满不在乎地说:给你说过嘛,出血的就是那个宏大公司嘛。哈哈,过去是政府出面,搞的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现在呢,企业主动搭台,文化唱戏。其实,也是一回事,就是老总们花几个钱儿,叫我们这些笔杆子为他们摇旗呐喊,打广告!双赢双赢,就像我盛世一熊和你文馨之间的关系。
文馨瞪大眼,恶狠狠地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扯!
见文馨动了气,盛世一熊马上给她夹一夹菜,笑着说:呵呵,你这么一说,哪我盛世一熊不就成了盛世一狗啦!哈哈哈。。。。。。当狗也好哇,狗忠诚嘛!
文馨听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觉得自己和他从网上认识,最后发展到上床做爱,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很会哄女人。他的性子好,从来不急,从来不生气发火。虽然她也知道他是个花花肠子,老婆之外不知有多少女人,而且对女人投入的感情,还比不上那个该死的郑中彪,但哪个女人又能够抵挡得住他这一份哄骗的诱惑呢。
文馨打定主意修理修理这头熊,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生气。她把卫一剑评价他的话稍稍变通了一下,说出来:
一熊啊,我觉得你呢,虽然名义上是个作家,但是你这个作家纯粹是在文坛上混出来的,写点狗屁文章不说有没有什么格调境界,单是那些句子读着读着就感到上气不接下气,很容易引发读者的心脏病脑血栓,而且那些观点嘛,就像是世界上最最差劲的庸医开出的太平药,有它不多无它不少。你说嘛,就算是几毛钱一包的老鼠药,至少它也能药死老鼠啊!你知道为什么你只能写出这样丢人的破文章吗?知道为什么吗?
盛世一熊像个小学生那样认真地问:为什么?
文馨看他从头到尾没皱一下眉头,知道自己奈何不了他,就气鼓鼓地嚷: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花在女人床上的精力过多!你到底有多少女人?
呵呵,文馨啊,吃醋啦?这个可是国家机密呀,怎么可以随便说呢。这样吧,晚饭后,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我一定告诉你。
哦,安静的地方?我知道你的鬼主意。算了,老娘用不着听你胡扯了。老娘吃了饭就拜拜了。
文馨用餐巾抹了嘴儿,瞥见对面一桌的男子望着她点了点头,唇角抿笑。谁呢?笑得几分暧昧几分熟悉的样子,肯定认识,却又想不起叫什么名字来。
盛世一熊喊埋单,服务小姐拿着帐单扭着腰过来。这时,文馨才想起那对着她笑的男子是那个很久不见的辛明礼。
望过去,看见辛明礼傍上的富婆肥胖的脖子上挂了一挂粗大的珍珠项链,头顶上插着黄灿灿的金钗,文馨想,可能还长了满脸的肥肉吧。
盛世一熊掏了钱,付了小费,就问:去我住的宾馆?
文馨态度坚决地予以反对。
盛世一熊就很宽容地说:那我们去哪儿玩玩?反正洪大公司发的红包还没用完嘛。
文馨就说:那好啊,去迪厅!
走到门口,文馨回头望去,想看看辛明礼泡上的肥婆脸蛋如何,结果竟是郑中彪那个黄脸婆。她出门大笑,一脸茫然的盛世一熊跟在后面,给她轻轻地捶着背。
二十八
卫一剑坐在火锅馆二楼的一个名叫酒逢知己的雅间里,看看表,已经七点了,但两位老同学还没来。说好六点半六点半,还叫他先把火点燃,把汤熬着,可红浪翻滚满屋子麻辣飘香了,却不见一个人影子。
摸出手机来,他再一次拨通了阿强的电话,听见阿强喂了一声之后,他憋着嗓子模拟女声说:先生,现在是北京时间一十九点正,下面请听你的朋友给你点播的歌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还来不及唱,就听见阿强的老婆粗着嗓子问是哪一个,然后便断线了。
卫一剑哈哈大笑,惹得门外候着的服务小姐推开门好奇地瞧。
人总算来齐了。卫一剑没想到不但阿强带了老婆来,甚至连阿国也把他女朋友带了来。明明说好三兄弟聚一聚,畅饮一番不醉不归的,看来今晚求醉没门儿了。想起当年在大学校园里,他们三个那份桃园结义似的友情,卫一剑就常常为此感动。
老同学见面,卫一剑少不了解释一番他左手上绷带的来历,说起那些传销份子如何如何,他又如何如何精心化妆卧底,他激动万分,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只是,他有意无意地篡改了宝马救驾的情节,他改成警车了。阿强阿国本来看过今天的晚报,知道一些,但听着老同学绘声绘色的讲述,还是觉得很过瘾。尤其是两位女士,更是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
然后又提起大学时,卫一剑那个相好了五年的女朋友。阿国说,前次局里派他去北京开会,碰到了她,她还问起一剑兄哩。看样子她的日子过得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好。。。。。。
阿强老婆举起杯子,打断阿国的话,说:来来来,一剑,阿国,为你们同学一场朋友一场,大家干一杯。
三个兄弟喝啤酒,两个女人喝葡萄酒,起先说了些磕磕碰碰的客套话,等到酒喝得有些境界了,大家才回到了过去的那种口无遮拦的纯真状态。
三个人中,卫一剑年长,加上今天做东,所以就是当然的酒司令了。他豪爽地端起满满的一杯啤酒,站起来,向各位晃一晃,说:都是朋友哈,我们干了这一杯,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的过去,为了我们的未来,干杯!
阿强和阿国见他一饮而尽,也爽快地喝干了。两位女士很文雅地轻轻碰了碰杯子,抿了一小口,搁下。
然后,卫一剑安排猜子赌酒,这是当年他们念大学时最喜欢的游戏。那时在宿舍喝酒,大多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担心巡查的老师听见,就不划拳,闷着猜子,输一下就喝一杯。到后来,眼看酒快喝完了,规则就变成赢了才能喝,而且是只能喝半杯的。有一次,三个人喝了一箱啤酒,虽然没醉,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过了。辅导员见教室里没有这三个人,到处找,图书馆,阅览室,四处都找了个遍,最后才从床上把他们拖起来。
大家都去过一两次洗手间了,酒也喝得到位了,两位女士都不停地看表了,这时卫一剑就大喊:小姐,拿饭来!
阿强吃惊地说:一剑,你还吃得下饭啊?
卫一剑瞪了他一眼,说:我是提起脑袋耍的人嘛,吃得下就尽管吃,也许明天,或者后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横尸街头啦!
送饭进来的小姐听说面前的这位就是卫一剑,便眼睛一亮,不好意思地说:你就是全国十佳记者卫一剑啊?我喜欢看你写的新闻!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阿强抢着回答道:当然可以,我们卫大哥耿直!不过你能不能打个折呢?
卫一剑抢白阿强:你呀,真不愧是个生意人啊!想当初你要下海,我和阿国还劝阻你。。。。。。小姐,莫听他的,我做东我埋单。
小姐为难地对阿强说:先生,你也晓得我们这些服务人员。。。。。。不过我可以去问问经理。
不一会儿,小姐领着一位中年人进来,说:这就是我们经理。
经理握着卫一剑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原来是卫记者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这样,今天所有开销算我请客,欢迎卫记者和朋友们以后多多光临!听说卫记者书法了得,能不能为我们写一幅?
笔墨准备好了,大家围了一圈儿站着看稀奇。卫一剑蘸好墨汁,举着饱满的狼毫,醉眼朦胧地自言自语:写什么呢?
经理赶紧说:你随意,你随意。
卫一剑略作沉思,便听任笔走龙蛇。
他写了四句: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人生难得开口笑,只因万事皆蹉跎。
也许真的是喝得有些醉了,在服务小姐递过来的本子上,卫一剑竟然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了文一剑。小姐发现后,要他更正,他哈哈大笑,拍拍脑门说:真是喝醉啦!喝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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