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鲁迅，是在前人无数次的颂扬声中，是在白纸上的黑字里面。因为喜欢鲁迅，十五岁的时候，饿了一天肚子，省下母亲给的五元饭钱，买了十几本鲁迅的单行本；因为喜欢鲁迅的文章，萌生了去鲁迅故乡的念头，终于在五十岁的时候朝拜了十五岁时的偶像。

绍兴是鲁迅的，鲁迅是绍兴的，他们是江南风景中浓墨重彩中的最震撼的一幅。

绍兴在少年时我的眼中，那就是鲁迅。读着他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祝福》、《阿Q正传》等作品，嗅着那一页页载满绍兴乡土气息的墨香，玩味着如同自己用胶泥捏出来的闰土、祥林嫂、阿Q等泥娃娃土里土气的形象，感受着他们的亲切，感受着他们的痛苦，感受着他们的迷惘，感受着他们的麻木。从鲁迅的近似粗墨涂抹的漫画式作品中，臆想着鲁迅的童年和他的绍兴。

鲁迅是绍兴的。鲁迅，是他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的笔名。后来这个名字就走遍了全国，走遍了世界，也深深地根植于他的故乡——绍兴。走进绍兴，到处可见鲁迅：鲁迅路、鲁迅广场、鲁迅学校、鲁迅电影院、鲁迅纪念馆，等等，比比皆是；而鲁迅笔下的各种人名、地名、风物名为店名、商品名的更是随处可见。上至拄棍儿的，下到懂事儿的，你随便拉上一位，唠唠鲁迅，他们都会滔滔不绝地与你说上半天。在绍兴，鲁迅已融入人们的生活，他是绍兴的一部分。就连施美人计而还国的勾践，一笔铁画银钩好字的王羲之，慧眼识李白的贺之章，缠绵钗头凤痛苦婚姻的陆游，抱愤而卒的奇人徐文长，辛亥先驱巾帼英雄秋瑾，学界泰斗人世楷模的蔡元培，都没有鲁迅在绍兴来得深入人心。

在绍兴长途汽车站下了车，天有些阴沉，淅淅沥沥的小雨斜斜地勾画着绍兴那些暗色的水乡建筑的轮廓。我们沿着几位热情市民的指引来到了鲁迅故居。

先是参观了鲁迅纪念馆，一座比较现代化的建筑，带着江南建筑少不了的飞檐，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迎门而立的是我们很熟悉那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巨人塑像，昂首向天，嘴角那一撇哂笑，分明透着对我等世俗的不屑。那黑黑的色调里迸出一丝浓重、严肃、不苟言笑的庄严。里面是一些鲁迅的文物，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只有靠里的一个庭院粉壁上大书“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白底衬黑字，如用墨骨铸成，夺人眼目，令人警醒。

毗邻的鲁迅故居是一座老式的绍兴传统民居，粉壁黑瓦，就像在白纸上用干墨勾勒出来的房屋线条，坐北朝南，庭院幽深的六进大宅院。堂厅、厢房、灶间、杂屋，只有对照着鲁迅作品中的人物场景，才能去体会它的与众不同。进门穿过长廊，便是故居中幸存的两间楼房。东首楼下前半间为小堂前，后半间是鲁迅母亲的卧室，三间平房原为灶房，就是闰土第一次到鲁家和鲁迅相见的地方。最后面就是我们都十分熟悉的百草园了，那是鲁迅儿时的大自然，熟悉的还有 “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短短的泥墙根”；不见了，树叶里长吟的鸣蝉，菜花上伏着的肥胖的黄蜂，窜向云霄里的轻捷叫天子，也不见了，弹琴的蟋蟀们，蜈蚣，斑蝥，何首乌，木莲藤，覆盆子，如今多了些不熟悉的亭子、假山、水池、花草、翠竹、树林、飞鸟，美则美矣，却失去了童趣，成了大人们的风景。

紧赶慢赶赶到咸亨酒店吃午饭，还是人满为患，排队都排到了街旁伫立的孔乙己身旁。看到很多人在与孔乙己合影，其中有几位年轻姑娘，将自己吊在老孔的脖子上，那亲密劲儿好像这个破落的老孔就是老鲁。好不容易进了酒店，要了一碗黄酒，那碟“多乎哉？不多也”的茴香豆是必不可少的。找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下来，先让同伴站在门外将门上那块大大的“咸亨酒店”牌匾和我一起摄进了镜头，立此存照。黄酒是绍兴人的宝贝，但我这个喝惯了烧刀子的北方人却喝不好，酒精度十几度，那简直就相当于白水，颜色像琥珀那样深黄带红，透明晶莹，闻着倒有股子浓郁的香气，品着却有一股微微的酸和微微的甜，像北方发酵的玉米面；最糟糕的是那碟茴香豆，说它是怪味豆还名副其实，味道古怪而坚硬，真不知绍兴人怎么享用它的，还满世界地推销。回家时捎了两袋，同事们，尤其是学过孔乙己的人，无不大呼上当。后来才琢磨过味儿来：就孔乙己那样的人，能吃到什么好东西啊！后来读到鲁迅在《望勿“纠正”》中一段话：“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才知道，我们大家都是受了鲁迅的“蛊惑”。

在鲁迅笔下的绍兴社会往往是黑色的，就像绍兴民居那些黑色的瓦，重重地覆盖着黑暗下满是粉饰的那个时代的绍兴。

他塑造的闰土，阿Ｑ，孔乙己，祥林嫂，狂人等当地底层人物，是旨在揭露当时那个吃人的社会现实。当我们把鲁迅的作品搬到绍兴这块承载太多历史文化的山水间，我们仿佛看到这些人正游走在古越的大地上：被“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象一个木偶人的闰土如国人的灵魂，在绍兴农村的田间村头飘忽；糊里糊涂被砍头的阿Q，和街两旁满是大张着嘴叫好的看客，冷漠、麻木、残酷、混沌、幸灾乐祸，无意识的“杀人团体”，吞噬个体灵魂的族群！穷困潦倒的孔乙己不就是先被打瘫，然后永远死在咸亨酒店的门前了吗？“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芥尘堆中的，……成为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玩物”在夜里，狂人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字是“吃人”！

坐着乌篷船，蹲踞在船头，我仿佛也融进了各式各样的看客，平时诸多的麻木、冷漠、混浊，成为丧失同情心族群中的一员，赏鉴着别人痛苦，看别人演戏，看别人在演自己。
    在鲁迅故居看到那张据说是鲁迅前夫人朱安的木床后，自然也就知道了一些鲁迅先生鲜为人知的婚姻问题。我们不知道鲁迅对自己的婚姻作如何感想，但腹诽是免不了的：到底是出过国留过洋的先生，爱情婚姻观与国人不尽相同，对朱安的终生不渝无动于衷，却主张“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伤逝》。想着朱安的故事，读着鲁迅爱情的“时时更新”观，不觉想到了时下年轻人的爱情时尚。

江南的风景往往是自然与人文完美结合的。久居北方的我，常常觉得北方的一切，包括北方的人都是泼墨写意的，而从书本上了解到的江南及那里的人都是工笔婉约的；北方的一切如洪钟大吕，南方的一切就是丝竹弦管。不过在绍兴，我看到了泼墨浸染的江南。

墨是黑色的，绍兴也有许多的黑色，不过，在这些黑色中沉淀了太多的历史文化。

漫步在绍兴的石板铺就的弄堂里，徜徉在门前宅后的水巷里，戴着乌毡帽，坐着乌篷船，看到无尽的粉壁和黑色的瓦顶，就好像在读一本图解绍兴历史的百科全书。

在这里，出过万古传颂的帝王，也做过古都。它虽距杭州和南京咫尺之遥，却没有六朝帝王、六宫粉黛的颓糜。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万古流芳，堪为后代公仆的楷模，大禹陵在绍兴，仅一陵，一祠，一庙，一穴，一碑，它没有众多封建王朝皇陵逼人的皇权气势与等级威严，却给人以肃穆，巍峨，简约，古朴。卧薪尝胆的故事成就了越王勾践的霸业，也成为后人报仇雪耻的精神源泉。那种知耻而后勇，坚忍不拔的精神成为民族精神的经典。

在这里，书圣王羲之一篇《兰亭集序》，“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神来之笔，竟成千古绝唱！

在这里，素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伟大诗人陆游和唐琬如泣如诉的“钗头凤”，墨染粉壁，情动此中人。

在这里，有忧国忧民的鉴湖女侠秋瑾。弹铗长歌“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秋风秋雨愁煞人”。

在这里，有博采众长、兼容并包的著名近代教育家蔡元培。

在这里，更有那“没有丝毫奴颜与媚骨”的“民族魂”鲁迅。

这就是绍兴，那笼罩在烟雨朦胧中沉重得如泼墨染就的江南水乡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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