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夫子，与生俱来最为信书。先是信了“行千里路，读万卷书”。老师还说，这句应该理解为：行千里路，胜过读万卷书。打那起就万分钦佩大游侠徐霞客来了，信了他那句“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就是后人演绎的那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工作了许多年，在买了万卷书之余，攒了点钱，从大东北跑了几千里地，到黄山长知识来了。

素来不学鸡鸣狗盗，不入旁门左道。上黄山，有人劝，走东路，去后山，有缆车，路好走。偏不信，想用自己的双腿征服黄山，于是选了黄山正门进去。从车上好不容易拽起沉重的背篼，扔到肩上，掂了掂，妥帖了，舒服了，这才花了一百三十元买了张门票，拔步向黄山走去。真没想到，原本属于全国的资源，如今竟成了地方的摇钱树，成了少部分人的饭碗。而且效仿的人越来越多，许多的路不也要买路钱了吗？过几年莫非从谁家的院子里路过也要收费了，理由很充分啊！私有财产嘛！真想念解放初进公园不花钱的年代啊！黄山的大门口挤满了摊贩，什么纪念品，鞋帽，拐杖，矿泉水等应有尽有。听说山上的矿泉水要卖到十元一瓶，我又往背篼中塞了几瓶。我不知道这几瓶矿泉水会耗掉我多少体力，顾不上了，只要省钱。

大门到温泉约几里，路平坦，路旁多现代建筑，冠冕堂皇，大概是为有钱人享受的。前行至人字瀑，站在路旁，看了看，并无新意，继续前行。过慈光阁我们才知道，这才算进了黄山的山口。再行约五华里即到立马桥，石阶渐陡，先前藏于云雾中的山路，渐渐明朗，也渐渐落在了脚下，两腿有些微酸，背上的背包越来越沉重。可猛抬头看到对面的立马峰，心情顿时开释，只见一大悬崖峭壁，凌空坐下，石壁如一刀削下，光滑如砥，高下不知凡几。可谓“禽鸟难飞度，猴猿愁攀登”。诚乃夫子生平仅见。就在这大石壁上，竟然刻着“立马空东海，登高望太平”十个大字，堪称全山石刻之冠。真不知道当年石工们是怎样刻下这些大字的。这就是立马峰，令人顿生豪气的立马峰。在这里仰望天都峰和莲花峰，东西峙立，直冲云霄。

半山寺小憩，半山，半山，已登一半，只余一半，何足惧哉！解决了新陈代谢的问题，又向肚子里灌了一瓶矿泉水，只想着喝点就少背点儿。我可真正体会了“远道没轻载”的民谚。一切整理就绪，做好了向天都峰冲刺的准备。看到很多从峰顶下来的游人，我问其中一位还有多远到天都峰顶，那人笑了：早哩！二十公里吧！天啊！望着那遥远而高耸的天都峰和山路上络绎不绝的登山人，心想，这就是自己花了一百三十元买来的追求？

跟着人群鱼贯进入去天都峰的小路。这段路“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老徐不余欺也。过了天门坎，沿着新路向天都峰进发。这时半山寺所见“金鸡叫天门”的鸡已变成了人，成了什么“五老登天都”。这人们啊！骗人也真得有想象力，几块顽石，稍加渲染，竟会点石成金，不仅让你越看越像，也会相信了那些掏白话的美丽的谎言——传说。

不过，沿途的几只猴子倒是真的，它们不怕人，有时还在峭壁上的树丛中跟随着我，捡拾着我抛给它们的食物。我伫立在栏杆里看着它们用手捧着青苹果狼吞虎咽的模样，有时也会忘掉旅途带来的劳累。

迎面遇到许多下山的人，看来这些游客是从后山上来的。这些人中许多拄着我在黄山大门口看到的那种拐杖，一步一拐，活脱脱一群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有的一路走着，一路喊：“借光啦！借光啦！”就像他们连让道的力气都没了。我很羡慕那些挑山的人，百十斤担子，放在肩上，稳步上攀，不喘不汗。累了，用手中提着的拐杖顶住扁担的中间歇上一歇。还有那些清洁工，忽上忽下，从不稍歇，据说，他们每天要上下天都峰六至八回。

最难爬的要数登天梯那段路了。坡度陡峭，差不多九十度，台阶多在岩石上就地开凿，阶宽约十几公分，刚刚放下一个脚尖。好在两侧装有扶手和铁链护栏，有惊无险，也有的地方石径穿壁而过，人在石罅中行走，险而不危。不过也有胆战心惊的时候，当有下山游客错肩而过的时候，我就紧紧地贴着石壁，手牢牢地抠着石壁上的手窝和拉住护栏。护栏外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接近天都峰顶，已看见了如蚁的人群，隐约听到了他们兴奋的欢呼声，我鼓足余勇，奋力攀登。正行进在一处陡峭的石崖，我的一条腿突然抽了筋。那是一种彻骨的痛，双手几乎松脱。回望脚下，是络绎的人群，再下，是万丈深渊。我用胳膊紧紧地揽住铁链，用没抽筋的那条腿支撑着身体，腾出一只手，在抽筋的腿上用力地捏着。脚下的是一位少女，大汗淋漓，不停地催促我：快上啊！大男人怎么还爬不动？当时心里那个羞愧啊！可不是，这办公室坐得腿脚都软了，想当年读书时还是学校的万米运动员呐！现如今就这样赖坐在黄山的一处陡峭的阶梯上？还挡着别人爬山的路。咬咬牙，用双臂倒着铁索爬过了这段危崖。好在上面是个转弯，我在转弯处的一处缓台上瘫坐下来，一边按摩，一边歇着乏透的身体，一边看着刚才路上不敢游览的风景。向北，这个角度正好远眺“松鼠跳天都”。向东，有一峰似钵盂倒扣，光光的峰顶竟生长着一棵青松。我就琢磨：这么光的一个峰顶，无土无水，这棵松竟然会存活，能生长？黄山松大多盘根于危岩峭壁之中，挺立于峰崖绝壑之上，或倚岸挺拔，或盘曲虬劲，或独立峰巅，或倒悬绝壁，或冠平如盖，或尖削似剑。有的循崖度壑，绕石而过；有的穿罅穴缝，破石而出。忽悬、忽横、忽卧、忽起。那姿态，美！奇！绝！就如老徐所描述的那样：“绝岘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髲，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犹有曲挺纵横者，虽粗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更奇的是，松根多不着泥，紧紧探入赤裸裸的光岩中，就那么搂着岩石，像一种寄生，又像一种依恋，更像一种海誓山盟。

终于攀上了天都峰顶，我将背包重重地摔在地上，裸露着胸膛，迎风站立，享受只有在天都峰顶才有的八月的凉爽夏风。脚下仰倒一位香港来的年轻人，块头足足能够装得下两个如我这般大小的东北大汉。虽然累倒在峰顶，但我还是很钦佩他：那样一个块头，他是怎样爬上来的？

天都峰上铁索连环，铁索上挂着累累的锁。还不断地有青年男女将随身带来的锁挂在上面，将钥匙远远地投向深渊。这是情侣们在峰顶上山盟海誓后留下的“同心锁”，钥匙被扔下山谷，以示百年结好，永不返悔。他们似乎在将自己的某种祝愿留在天都峰顶，留在永恒。

伫立天都峰顶，心胸豁然开朗，一身披裹的暑热和一路的风尘被天风一扫而空，真真的爽啊！极目远望，山云相衔，云蒸霞蔚，江河若丝，村庄如芥；俯瞰群山，千峰竞秀，松石争奇，空谷虚旷，百水飞泻；置身峰头，披霞驭风，如人仙境，景象万千，美不胜收。回望百丈云梯，若玉带垂空，随风舒展，浑不知刚刚的奇险和疲累。

在峰顶休息了一会儿，取道下山。鲫鱼背是下山的第一关，长十余米，宽仅一米，两侧是万丈深渊，深邃莫测，其形颇似出没于波涛之中的鲫鱼之背，故名。脚踏鱼脊，临罡风，身摇欲坠，心惊神撼，目不敢斜视，脚不敢跑偏，双手握住护栏不敢稍缓。逾过天桥，告别迎客松，坐在玉屏峰前的宽敞处用了午餐，这时，已是午后一点时分。

虽然休息处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峰，三峰秀色，俱可手揽，是黄山观景的绝佳之处。可体力的极度透支，使我不得不中止了黄山的游览。下山的途中，我又遇到了那位曾躺倒在天都峰顶的年轻人，不过这回他是舒舒服服地躺在滑竿上下的山。回程的路比登山的路要舒缓的多，我已顾不上游花逛景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很沉很沉。先前为了转移注意力，每下一登石阶，嘴里还数着：“一、二、三……五百八十五、五百八十六……”，可数着数着就忘了。傍晚，我终于挨到了停车场，在别人的搀扶下爬上了开往黄山市的客车。我需要为我的两条腿付出点儿维护费了。

我看到了黄山的秀美，领教了天都峰的残酷，却也体验了徐霞客登天都的意境：“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予以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

我用当地人那句民谚宽慰自己：“不上天都峰，等于一场空”。我上了天都峰，虽然我没征服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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