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唯一的迟到

大摸古眼

老杨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看看表才知道自己在大街小巷转了有多久。心里堵得慌，什么东西也没买，什么事儿也没做，就那样放肆地漫无目的地瞎转悠。

他泡好衣服，就去点燃煤气灶，淘米下锅。洗菜切菜之后，再回头搓衣服，衣服晾了，饭已煮熟。三分钟炒菜，十分钟狼吞虎咽，然后接二连三的饱嗝便向他宣告：晚餐结束。

阳台上凉风习习，跟昨夜差不多。老杨斜躺椅子里，看见远处高楼上的广告牌红红绿绿地闪烁着，就想抽支烟，抽支烟犒劳忙碌了一天的自己。他为人处事规规矩矩，没别的不良嗜好，只爱空闲时抽点烟解解闷。掏口袋，火柴不在口袋里。推开厨房门，门吱吱嘎嘎叫，这叫声有讨好主人的意味。正因为这点讨好的意味，好多年来他都舍不得修理它。灶台上没有火柴，火柴不在灶台上，碗橱里没有火柴，火柴也不在碗橱里。

半个钟头前煮饭点过火嘛，不在灶台不在碗橱，在哪儿呢？真有趣儿，未必长翅膀飞啦？菜碗敞开油腻腻的大嘴，滑稽地望着他。两支干瘦的竹筷跌倒在铁锅里，像可怜巴巴的痨病患者落入了陷阱似的。他从不在肚子胀鼓鼓的情况下收拾锅碗瓢盆，看见这些脏乎乎的玩意儿就心烦意乱，一心烦便气咻咻地逃了出来。

还是阳台上好，阳台上空气新鲜。虽说已经立过秋了，用不着非到阳台上过夜，但凉津津的晚风吹拂过来，皮肤上仿佛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清凉油，令人浑身舒泰。老杨舒舒服服躺着，闭了眼，全神贯注地享受吃饱了饭的那份悠闲。但他感觉到嘴上衔着的香烟了，深深地吸一口，却很失望，取下来一瞧，才想起没点火嘛。伸手在口袋里摸火柴，火柴不在，再摸摸另一个口袋，火柴还是不在。

他想起刚才进厨房找过火柴了，火柴不在灶台不在碗橱，跑哪儿去了呢？他起身去卧室，掀开灯，一屋子雪白的光照得睁不开眼睛，揉揉眼，看见墙壁上一张张奖状。这些依年代先后从左向右自上而下把几面墙壁贴得满满的奖状，记载着他四十年走过的辉煌人生路。

当然，他明白火柴不会跑到奖状上去，低下头看床头柜，床头柜上搁了几本十年前的杂志，都是《读者文摘》，好像是他最后一次相亲的收获哩。记不得那女人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给了这几本杂志叫他看看。杂志旁边是两个空烟盒，一瓶脚气水。看见脚气水，老杨的脚就痒起来了，坐下来抠，越抠越痒，越痒就越抠得起劲。一阵阵痒到极处深入骨髓，眼见就要抓破皮了，他才从容不迫地抹上臭得熏鼻的药水，满意地趿着拖鞋，噼噼啪啪地回到阳台的凉椅上躺下。

还是阳台上好，但躺在阳台上的老杨心情却不好，老想着火柴火柴火柴。。。。。。火柴可以划出火来，火可以点燃香烟。每当看见别人掏出打火机，咔嗒一声打出一朵火花，他就羡慕得不得了。但他明白自己是焊工，不能用打火机的，厂子里有规定。所以他从来都是用火柴，不管是在厂里，还是在家里。甚至煤气灶打不燃火了，他也懒得叫人修，反正有火柴嘛。

他试图回忆一些往事，比如童年与伙伴们在巷子里疯跑，比如年青时年年评先进，希望以此兑换该死的火柴，但记忆总是像入夜的早餐馆，怎么也敲不开。火柴，火，他想得有些冒火：该死的火柴到底跑哪儿去了呢？下楼去买？下了搂得上楼，得上上下下跑八百二十步梯子，何况附近的商店也许早关了门。去邻居家借火？多笑人，半夜三更敲门借火，人家还以为你要放火，说不定借火给你接着就打110报警了。

寻思来寻思去，老杨灰心丧气，摸摸香烟，时而横放鼻下嗅一嗅，时而叼在嘴上吧哒一下。他责备自己的吝啬，一毛钱一包的东西都舍不得多买几包备用。忽然，他站起身，大步迈向厨房。一个铁皮撮箕里装满垃圾。他极不情愿地弯下胖胖的腰身，慢慢蹲下，在垃圾里翻找。小白菜叶子腐烂得软溜溜的拣不起，像煮久的面条，还有黄褐色的梨子皮，扭曲的烟头，以及长出白毛来了的剩饭。。。。。。难怪轻佻的苍蝇们围着撮箕翩翩飞舞。老杨不耐烦，可不耐烦也得耐烦，没有火柴抽不了烟啊。

终于发现一盒火柴，小心翼翼取出，不敢打开。他把火柴移到左耳边，轻轻晃动，糟糕，没声响！再移到右耳边，加点力摇，有轻微的响动，听得他的心跳加速了。再摇，再听，再摇再听，火柴盒里有响动的的确确是事实啊。他忐忑不安地用大拇指抵开，惊喜地看见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根火柴。

当他颤抖着手把那一根幸存的火柴取出来的时候，顿时目瞪口呆了，可怜的火柴，头上半边火药，像妖艳的女人歪戴着一顶小红帽，冲他挤眉弄眼哩。他气得差点就要扔回垃圾堆去了，但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咽喉难受得厉害，便忍住了。

老杨知道，歪戴的小红帽中看不中用，加上受潮，要划出火来很难很难。但他决定认真对待这来自不易的机会，将它放在散发出余温的灶台上。十分钟，他看了十次表，估计差不多了，便捏着它来到阳台上，阳台上有风，又窜进卧室，关了门，关了窗。他不停抖动的手无法镇定下来，跳动的心也七上八下，费了好大的劲儿，做了半天深呼吸，才稳住激动不已的神经。他鼓着眼珠，轻轻一划，划得太轻，再一划，还是轻，再划，再划。。。。。。呵，终于划开了一朵妩媚动人的火花！

他痴痴地注视着跳动的火苗，感动得流泪，不住地咂巴着厚厚的嘴唇。火焰将尽，他才如梦初醒：烟？烟呢？刚刚掏出一支香烟来，还来不及衔在嘴上，他就被火柴的余焰灼得直甩手了。

折腾了大半夜，老杨到底没能如愿，四肢软沓沓的，像是发过时的面团，心情酸溜溜的恰似隔夜稀饭。如此疲惫不堪地上了床，手不洗脚不洗，便入了梦乡。

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奇怪的是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走了好半天，总算看见稀稀拉拉几个人影了。跟着他们进了一家店铺，有人要这，有人要那，却都不见不付款。店员木然地递这递那，也不嚷着喊付钱。于是他就很谦卑地叫店员拿那只花花绿绿的皮箱给他，店员横着眼不理，只顾着服务别的人。他气愤不过，破口大骂店员是龟儿子，店员这才和颜悦色递出皮箱来，而且连声道歉。

老杨提了皮箱，得意非凡地出了店子。街上的人渐渐多了，很多人惊异地看他，他既有几分不自在，又觉得自己异常傲慢。

回到家，就想打开皮箱，但前后左右都看了个遍，也没发现该怎么打开它。正当他愁眉苦脸后悔自己怎么就要了这么个破玩意儿的时刻，皮箱突然嘣的一声响，一股白烟窜起，骇得他后退到了屋角。待白烟散去，他发现皮箱竟然缓缓打开了。

他两腿颤颤地靠拢，看见余烟袅袅的箱中，躺着一排小人，嘻嘻地向着他笑。他觉得好玩，正打算伸手取一个出来玩的时候，又听见嘣的一声响，又是一阵白烟升起，随着白烟升腾，一个女人扭着腰摆着胯站起，走出来，模糊不清的裸体惊得他瞠目结舌，慌乱的双手遮住女人的双眼，可他自己不安分的眼珠分明探照灯似的上上下下扫描。。。。。。

老杨从梦中醒来时，已经是九点钟了，太阳照着他阳台上的凉椅了。他顾不得吃饭，顾不得洗脸，想想自己上班二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迟到过一分一秒啊，怎么这就睡过了呢？

当老杨奔命似的赶到厂门口，看见那张被撕得只剩下题目的公示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这一生唯一的一次迟到其实并没有迟到。他感觉到紧张的身心一下子就松软了，就瘫在那下岗工人名单公示之下，背靠院墙，听着院内熟悉的机器轰鸣声睡着了。

2005，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