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雁无伤 我老是能看见从那扇窗子里飞出的白马,还有那后面房子里的火。 那白马精灵灵的样子,鬃毛飞舞,眼光不像是逃难,倒似乎有些高傲。 我一旦看到这一幕,就会看出了神。
张麻子说他爷爷该一百岁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就说我爷爷一百零一岁,我敢肯定我是比张麻子大的,因为他们家门口的抱槐比我们家的矮。 他分明是在唬弄我。 娘在我身后给新打的豆浆点卤,我就闻见那粉澄澄的香味缠着满屋子散开。凌晨4点,天才虚虚亮,娘就系着蓝花围裙起了身,泡好的大豆在筛子里先晾上,再就点卤。屋子里有股霉湿味,我鼻子尖眼神也好,我还看见墙角上长出了一排白伞黑杆的菌子。 屋子里尽是锅勺碰撞叽哩当啷的响动,我爹在里屋睡觉,他是个哑巴,也不能听。我奶奶眼睛上敷着秦艽叶子坐在大门口,她的眼病长了无数年,至少比我的岁数长,如果能看见,我也就是在她眼跟前移动的一个影子。 张麻子也回了他家,我们老能聚在一起然后互相吹嘘一下自己爷爷的年龄,然后就各自回家。 二 村上谁都知道饶明花的豆腐脑好喝,她生过两个孩子,但身段儿维持得极好。上一个哥哥害病死了,下一个就是我。六点多的光景,她把摊子摆出门口来,我帮不上忙也就在一边看。近几日的风都挺大,刮得我们家屋顶上的厚帆布咯嚓嚓响。 张麻子不知啥时候从我身后蹭过来,说你瞅瞅,建筑队的姚兰谦又跑来喝豆腐脑了。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手里正提溜着桔红色的钢盔,边坐下边拿眼睛使劲瞄着我娘。建筑队的工地在村西头的开阔地上,说是要起个什么商贸中心。庄稼地一毁就是上百亩,然后东边住户的墙壁上也都写上个大大的滴着红油漆的“拆”字,村子里闹慌慌地像要着了火一般不安稳。 张麻子哭丧着脸说他家的祖坟被拆了,他说他在夜里真的听见了嘤嘤的哭声,他听着听着就也哭了起来。 三 我们俩听见姚兰谦闷声骂了一句,接着就猫腰到桌子底下找他的假牙。 “哎我说饶明花,你这豆腐脑里怎么出了硬邦邦的劳什子?妈的,硌得我生疼——” 张麻子很吃惊地望着我,我朝他笑了一嗓子。 这时候我那哑巴爹晃着蒲扇溜达过来,看见姚兰谦像撞了瘟神般地躲,姚兰谦顿时来了精神,拍桌子弄板凳了好半天,大致意思就是问我爹欠他的三百块钱高利贷到底啥时候能还上。吃豆腐脑的都把头埋了下去,恨不得在豆腐脑碗里照出影子来。我奶奶的眼疾总是要治的,不然就真的啥也看不见了,留些个晃动的影子也勉强算个明白人。 穷人家的倒不怕打砸抢,充其量也就是隔三差五来白吃豆腐脑。 四 我和张麻子正坐在村头土坡上看风景。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色天空边缘的山脉真是碧绿如洗。这当然都只是心里头的感受,我们还没读过什么书,说不上这样体面的话。然后就看见吊车那怪物,伸长了脖颈,一啃就是一大口农田。 这样的日子也还好,我娘和他娘都不会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撵着我们回家,我们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我们在看树上的鸟,一惊动就是满天地飞,一忽儿功夫就看不见了。 张麻子叹口气,说你们家祖坟位置多好,刚好在建筑队临时的工棚附近,吵归吵了点,但好歹估计能保住。我爷爷都一百岁了,哭起来还是像个孩子。 我爷爷都一百零一岁了,你有完没完? 五 白马又从窗户里窜了出来。火在它后面熊熊烧着,慢一步全身可要烧得生疼。 大约是半年前吧,我和张麻子这样顶顶聪明的小子终于可以上学了,我俩背着碎布拼的书包,正准备翻山越岭去瞅瞅希望小学的模样,接着就掉进了建筑队的石灰坑里,死活也爬不出来,烧得真正得疼。 后来那个戴眼镜的年纪很轻的女教师还念叨,怎么饶明花家的火栓同学和张麻子同学没有过来。 六 我们俩对着望了望,张麻子说他早知道就不去念书了,还说他想他娘了,我说废话我也想。 整个村子轰隆隆地响,我看见东边一家骨制疏松的房子墙上的“拆”字,前后都让人添了点字—— “还住人呢,拆不得!” 2005年11月4日 ※※※※※※ ![]() 《爱尔兰的雪》 请到无伤博客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