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花石
文:雁无伤
一
我是翻过一座山,划过一淀水,才看见了红的。
我一直惦念着那红,象惦念某个失散的亲人般,心上苦乐堆积着。
城市里鲜见黄土,鲜见沙石,因它们皆隐身去了楼房,没入了生活。奔忙对我的意义只在于,我可以为自己积攒时间和些许期待,真正地走近一湖秋水,一帘苇帐,一片绿林,一面青山。
二
山与山都拉起手来了。
醉翁需要一座琅琊,好山好水与人同乐;李白需要一座天姥,一梦吴越飞渡镜湖;而王维所要的就更为简单,一座空山便可尽赏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座山,它存于某个未知的角落,草木皆为你而生,花朵皆为你开合,甚至鸟鸣,甚至细雨。心里一座山,心外一座山,加诸坚忍毅力与体魄,你之所见与所有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遥远。
十月,天气一直明亮着。我热爱不紧不慢的出游,懒散无序的闲逛。论及风景,亲近为最宜。有些风景过于伤感破败,譬如残垣荒城,孤云野鹤;有些风景过于喧闹欺瞒,花团锦簇地过去未必就不曾荒凉;有些风景过于安静被动,它只静默,类似舞台的背景,不参与只旁观,或者等你拍照;而有些风景又过去宏大轻謔,人在其中,只是沙石一粒砖瓦一块,因为渺小,所以心怯。若如此论,我对风景的口味该算挑剔的了,这一生,该会经历众多风景,或宜人或扫兴,都且珍重着吧,因行走本是一种状态,并非有始有终的过程。
你该能体会我看见它的感受。它是我的,我本是它。它如我,我如它。象极宝黛初逢,宝玉心下那一叹“这位妹妹,我曾见过”。这种感受源出何处,连我自己都似乎难辨。许是遇到了恰好的时机,恰好的陪伴,恰好的一种生活状态,我正快乐着,而这时的山水,恰好有这样一种愉悦感觉。它的眉眼似在微笑,它的溪流林间辗转。我在看它,它何尝没有在看我?
张爱玲谈到爱情,这样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风景如是。
三
还是没有说起红。它非染霜红叶,也非旖旎落霞,它只是一片薄石。
水道终止的时候,满淀的芦苇出现了豁口。水极绿,一路平静摇橹而来的我们,竟然在它的边缘,看见了汩汩的流动。抬头望山,已是一片金黄,然而水还固执的绿着,只因两旁苇叶茂密,暮色不侵。
上岸,向着苇林的深处走去。蚊虫在秋季依然响亮,我几乎没有任何预想,会在满是翠绿与金黄的傍晚,在一个绝少人来过的地方,邂逅这让我心跳不已的红。
它只睡在岸上的一块大石上,象是已经睡了很久,浑身盈盈淡粉,仿若桃花。读张晓风的散文时,依稀记得她提过一种名唤“桃花水”的石头,浸在瓷盘净水里,一汪水皆能成为淡淡的“竟日桃花逐水流”的幻境。那时揣想,以桃花形容石头,本已珍奇,复加一“水”字,则更加迷离荡漾,硬是把人推到“两岸桃花夹古津”的粉红世界里去了。她说类似的浅红石头也有叫 “浪滚桃花”的,听来又凄惋又响亮,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桃花”这个名字,一旦进了念想,便让人一下子通体温暖起来,看见那石的瞬间,竟有些语塞气短。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观繁花,于秋深时见春来,原本并不是不可以的。
四
一切的深藏,不都是为了相遇吗?既然如此,又怎比昭昭一些来得简便?只在心中生出这么一问,便有千万个自己站出来反驳。企图着的,得不到心生痛苦,得到了只是安然,安然的尽头便是厌弃,厌弃了便又生出痛苦来。
“不期”这两个字,该是明媚的,之于爱人,之于朋友,之于风景,都是如此。逢着的快乐,恰如这片桃花石,像是寄自明天的某张红色信笺,给我的,特意给我,我只读着,激动着,感受着,憧憬着。我把它擎在掌心,象在看着自己,于未来某一日的春暖里徜徉。
五
我终于没有把它带回去。留在了那里。它就在苇林中的某一处,红着,睡着,我知道,它也知道。我在惦念着它,它是否也会记得我?或许之前之后,许多人看见过并且将会看见它,发出惊叹,接受这种施予的幸福。它可能记得我这个面颊发烫曾对着它喜形于色的女人?
现在,若让我择路返回寻找,怕是难获了。但我心安于这种牵念,心醉于这种怀想。山在,水在,它在,我在,你还能想要一份怎样更好的生活?
你的心上,也有这样一块桃花石吗?
2005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