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之一)
大摸古眼
本篇要写的是我和共产党国民党的三年交往。当然,你肯定要问,古眼是个什么人物,竟敢和国民党共产党相提并论?嘿嘿,古眼不是什么人物,既没参加国民党,也没加入共产党。老实说,古眼对什么党都没兴趣,一提到党,我就过敏,就很容易想到那个结党营私的词语。
但古眼绝不反对结党,更不反对营私,反对的只是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招摇撞骗。你看,明明是结党营私嘛,但世界上的这些党那些派,无不是高挂天下为公的招牌,就这一点而言,就足够你笑破肚皮了。当然,这些都是古眼爱饶舌绕出来的闲话。闲话且住,书归正传。
那已经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儿了。古眼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那时条件差,一间破教室隔开,住了三户。里面住着共产党,中间住着国民党,我这个无党无派的愤青自然就靠边住啦。屋子自然破烂不堪,地面坑坑洼洼不说,顶上可以看见一匹一匹青瓦的。因此,不管哪个打个屁,另外二人都听得清晰,而且一定得捂住鼻子。
很多个漫漫长夜,听着屋外的风雨,我们就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说话。听他们摆谈一生的坎坎坷坷,不知不觉我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国共和谈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嘿嘿,倒是很有几分聊天室的气氛嘛。
国民党姓杨,共产党姓王,两个曾经水火不容的人竟然友好地住到了一起,想想,历史真会开玩笑啊。王老师本来在重庆一所大学读书,因为参加了共产党就闹学潮,被国民党列入黑名单之后,组织便安排他去华蓥山游击队一个支队当了组织部长。而杨老师呢,毕业于一所陆军学校,后来任战时陪都的行署署长。应该说,他们都是当时中国的社会精英,可没想到的是后来的人生旅途却也惊人的相似。
国民党战败,杨老师不愿随蒋介石背井离乡去台湾,主动投诚留了下来,起初,政府还安排他在四川省部帮助训练警察,后来三反五反一来,就以历史反革命的罪名关进了监狱,后来改革开放了才放回农村。
但是,人是自由了,却不能像农民那样拥有土地。好在他能写会算,时时帮村里写写标语算算帐,村里也就赏他一口饭吃。到八十年代,师资奇缺,学校才请他出来当代课教师。这个时候,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按理说,他已过了退休年龄,应该安享晚年,可为了糊口,还得走上讲台。
共产党成了执政党,王老师的日子应该好过吧。是的,好过了几年。可是到了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时候,他就栽啦!怎么栽的?就因为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说是攻击了大跃进,便下放农村劳动改造。
后来更惨的是:江青说华蓥山游击队都是土匪。因此,他就被戴上了土匪帽子,经常要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了。有时甚至学校开批斗会,也把他借去当箭靶。生产队里,他永远都是干最最劳累的体力活。他的身高不过一米五五左右,人瘦得皮包骨,还要担大粪抬石头,真不可想象。
毕竟是知识分子,在那些许的空闲时间里,他读医书,竟然读出了一些道道,慢慢地,给这个治治感冒,给那个治治脚气,人缘一好,贫下中农对他便放松了些。有一年,生产队长竟然放他外出行医。于是他就当起了江湖郎中。他说,最远到过湖北。说起当江湖郎中的这段经历,他可是眉飞色舞啊。记得我患牙周炎,他开过一个方子,服药三次之后就好了。
同病相怜的他们两个也免不了争论,共产党声音大,国民党话语少,争得僵持不下的时候,共产党就搞统战,统战我这个并不革命的革命青年。但我大多数情况是不表态,只打哈哈,或者开他们的玩笑,说:国共和谈,求同存异,求同存异嘛!
还记得那些黄昏,我陪同共产党国民党走在校园外的田野,听他们心平气和地谈起那些改朝换代的陈年旧事,沧桑的嗓音里飘散的是淡泊,是沉醉之后的清醒,那真是一种享受啊!
还记得我离开那儿之后回去过一次,看望他们,共产党关切地问起我是不是已经耍了女朋友,国民党则说不慌不慌,慢慢找,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然后,他们请我吃伙食团,四两米饭,一份素菜,一份肉片。
年龄小的共产党退休不过两年就离开了人世,年龄大的国民党因为没资格退休,就一直上课,——不过,校方体谅他,只给安排了一个班的地理课——直到生病住进医院,溘然长逝。
每每想起他们,古眼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们一高一矮的相声演员似的搭配,禁不住想笑。但一想到他们不幸的遭遇,鲜活的性格,以及种种的好处,古眼就常常热泪盈眶。唉,他们年青时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理想最终颠覆了他们,他们的执着见证了历史的荒唐。
古眼为什么用浮生若梦四字作题?这得说明一下,这四个字,是他们每遇慨叹的时候,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当时听着,没感觉,而且听多了,还觉得他们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似的。现在如今古眼懂了,他们的一生,除了用这四个字,确实是找不到其它的词语来形容啊。
——谨以此文献给他们,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
2005,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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