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镇往事
文:雁无伤
他几乎不能从相片上认出她来,几乎不能把她的容貌与他的痛苦联系起来,就象突然看到一张没有任何说明的X光照片一样,尽管它实际上反映的是我们的病情,但我们却发现,它与我们所承受的痛苦没有一点联系。
———— 普鲁斯特《追忆逝水流年》
一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去梅镇看看夏先河。
我一直当夏先河是另一个自己。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我还是这么看。夏先河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很老了,老得象尘埃,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曾经在他面前呈现过若干次恐慌,内容很简单,关于某种对于年龄的忧虑。
夏先河从来没有想和我长相厮守的意思。我明白他。要是他有一天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肩膀,会比这一生我接受到的任何一次亲吻都来得意外。
我一直怀疑我是夏先河前世丢弃的一个篮子,放在水里不显得空虚,上了岸看见了他,才发现自己千疮百孔。
二
我总是不想谈起自己的十八岁,因为那年我遇到了夏先河,却又没有什么结果。
我的假想敌一直是他的妻子,一个长得还算漂亮的女人,不怎么说话。我老是觉得夏先河看她的眼神不如看我那么体己。我那时候还沉湎于毫无顾忌地隔着瘦窄的巷子喊话:
“喂——夏老师,你说我要现在写个作文你帮我批吗?你要批,我就写——”
搬家是件轻巧的活。我只要拎着我的小桃木箱子,提着三两个手工娃娃,跟着妈妈走就行。搬家成了习惯之后,我对每一次与人相邻的兴趣都不大,好容易熟悉的环境熟络的人,过不了几天就换了。所以刚搬到梅镇的时候,我对那段日子可没有什么期许,当然,后来果然是没有什么对于未来的期许,只是稍稍有点不同而已。
三
夏先河那天真讨厌。他穿着一件旧旧的毛衫,打了把雨伞就兀自出了门。他不知道我在家门口梳着头发吗?那个初秋,我头发掉得蛮多,妈妈说是汗侵的,天凉了就好。我看着那些头发在巷子里面乱飘,看出了神的时候就看见了夏先河。
他没看见我,我看上了他。
他显然并不年轻,苍老得让人感觉他正走在消失的路上。事实果然如此,他撑着伞,走在巷子的中央,冷冰冰的背影越来越小。
决定要爱一个人是很有趣的事情。不知道是为什么的,你就接受到他那边游过来的分子,特别是当他自己并没有察觉自己分子的散失之时,就更有趣。
过后的那些日子我专注起来了,我开始假装漫不经心的坐在门口观察他家窗户外面摆着的花和他忙里忙外的妻子,以及盗取邻居们窃窃私语的家长里短。
四
我和夏先河说,“哎,你听着,我喜欢你。”
我听见咣当一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把那件天天把玩的宜兴紫砂壶打碎了。那是个午后,我跑到夏先河家,和他妻子说我找夏老师批改作文,就一屁股坐在他家的太师椅上,直到说出那句话。当然我的假想敌那时候出了门。
夏先河开始努力的分析我与他的种种不可能,很理智也很冲动的在窗户边上红着脸分析。他说了什么,我不用听也非常了解。我只很享受的看着他,他红的不显得怎么老的脸,以及他星星般的眼神,并且更加确定了我的一个判断——每个人潜意识里都有一粒爱的沙子,不小心的变成珍珠闪了光,自己决计不知道。
我只说出来就好。
五
我认为,直到现在我还是爱着夏先河的。他对某场意外爱情的审慎让我更加爱他。那天我端了一碗刚炸的小鱼,倚着他家的门槛用手捏着一只往他嘴里递,他的嘴应该是碰到我的手指了的,但最后他还是把那鱼从嘴里拿了出来。
我把那一次视作他给我的一个亲吻。
我那时十八岁,但青春对我已经不是很奢侈的东西。我的这次突发爱情的持久性,几乎让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现在我依然会经常想到夏先河,带着某种好奇与神往的想到他,想一次,就觉得自己向他靠近了一次,直到最后,自己把自己想得和他重合在一起。
我说了喜欢他之后的一个月,我又和妈妈搬家了。
六
我的桃木箱子还是他帮着拎出门的。我说我以后回来看你吧,又看看他的妻子,改口说回来看你们吧,或者给你们写信。他很愉快的答应,他的星星又冒了出来。离开的时候我走在妈妈的前面七转八转,想早些离开他的视线,然后我一直感觉针芒在背。想念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爱情就是不需要太复杂,所以我十八岁就果断的爱上夏先河。然而爱情的相关牵连,却足以伤筋动骨。我的风情和善意完好无损的给了我现在的家庭,但我却把自己留在了梅镇。
七
我一直没有给夏先河写过信,我一直不想让我的假想敌也来分享我透露着思念的只言片语。但我还是希望夏先河会每天关注小学里的传达室。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瘦长的影子想念我时的全部情景。
我没有象我的妈妈一样,被一个男人抛弃。我果断的示爱然后被迫的离开,形式上看,是我抛弃了一个男人,一个在我看来没有我就缺情少爱的男人。夏先河那天发红的脸庞告诉我他该会记得我,用剩下的几十年和他微弱的火苗记得我,而我终究还是抱歉了自己,我要用多出他几十年的时间,去报偿一段青春的激情。
八
梅镇面临城区改造,巷子拓宽为马路。嗓门再尖的姑娘喊话也难得从对面听见。夏先河在六十岁那年生了癌症。故事结束。
我在某一夜,连续做了三个梦。我的爱情成了X光片,夏先河拿起被子盖上我,我睡睡醒醒了很多年。
(完)
2005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