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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进城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家的很多习俗却还保留着。比如过中元节。 一、挂祖宗牌 进入农历七月,家里开始悬挂祖宗牌,每天三顿先供饭,烧纸钱,然后才能吃饭。祖宗牌下的桌子上过去需要放一盘麦芽苗,一盘豌豆苗。父亲说那是给老人们喂马用的,我小时候常常很注意观察那两盘青绿“马草”,觉得挺美的,喂马怪可惜了。还好从来没马来吃过一星半点,每次过了节,我都会要下那两盘东西再养一阵,有点像养水仙,但比水仙好养多了。 看祖宗牌是我七月的一大爱好。那上面写有我家的五代祖宗,我从那上面知道我爷爷的爷爷有两位夫人。我父亲的爷爷也先后娶了两位夫人。记得一次认祖宗牌还出了笑话。我叔叔的儿子到我家来,我们一起认祖宗牌,我给他说某某氏是我们的祖奶奶,某某氏是爷爷的奶奶,最后一位,我不知道是谁就去问我爸。爸爸随口说,那是你们奶奶。当时奶奶正在我们家,我和堂弟看着她,哈哈大笑。奶奶眼里却有了泪,她解释说,祖宗牌上写的是我父亲姑姑伯伯们的母亲,而她只是叔叔的母亲。堂弟当时听了也难过起来,他问奶奶说,那您死了也能在这上面每年七月都出来看看我吗?奶奶摇头,苦笑。她说她不是明媒正娶的,上不去。堂弟就哭,他说他将来自己要写一张有自己奶奶的祖宗牌。奶奶却指着祖宗牌的末位告诉他,那就是你奶奶。那一刻,我突然也有点难过。尽管这位奶奶从前对我父亲他们兄妹并不怎样关照,甚至故意刁难过他们。尽管我从小到大她从未背过我一次,抱过我一下。尽管从我有记忆以来她身前身后,怀里背上围着,抱着,亲着,想着的都只是叔叔的孩子……唉!原来我爷爷也有两位夫人。 二、烧包 如果实在要打个比方的话,烧包就是中元节这天阳间向阴间汇款。一张白纸,正中印着农历年月日,竖条格,相当于汇款单,也相当于信封。拿一叠纸钱放到纸上,把白纸两端向中间对折,把纸钱包起来,用糨糊封好。在正面竖条格写清楚祖宗的姓名称谓,右下方写上自己的姓名以及与死者的身份关系。这样的两个包反面对反面合在一起,中间夹一匹纸马。用白线捆在一起,就是一垛钱。一位祖宗送一垛或几垛都可。中元节晚上,将写好的包一垛垛围起来,中间点火,就是烧包了。烧包是有讲究的,不能像通常户外烧火那样用个棍子什么的去动火。摆成什么样子就烧成灰烬也是那个样子,不能弄散。 烧包的时候,大人们会拿一把香在火上点着,让孩子从家门口往外插。隔五步或十步远插一支,插得越远越好。记得小时候,离村子二里地有座石桥,很多胆大的男孩子插香就插到那里,传说,在那石桥下能听见祖宗出村的马蹄声。我从未去听过,但几乎每个有月亮的中元节夜晚,我躺在床上,眼前都会浮现那座石桥月光下的样子,明如白昼的样子,白白的月光中,有些虚浮的影子像马,又不像的,像人群又不像的,一团团的飘过桥去。我无端的被这幅无数次想象的中元节夜景迷惑,在自己的想象中获得静静的满足,马的铁蹄落在石桥上的声音从想象中清晰的传过来,被我真切的听到,甚至还有我爷爷习惯的那声咳嗽也一起传过来了 三、喊魂 父亲在门外烧包,母亲就开始在门口供马夫,倒水饭给过路的孤魂野鬼。忙完这两样,母亲就端出一碗米,拿出一个鸡蛋,放在米上,一脚踩着门槛,一脚在门里开始给我们兄弟姐妹喊魂。“我儿的三魂七魄快回家来啊!我儿的三魂七魄快回来……”声音不高,却拖得很长,尤其是在后面几个字上,格外强调似的不仅有拖音,还有重音。中元节晚上,高原小城及乡下,大同小异的时间,无数位母亲都在这样唱歌似的喊着自己儿女的名字,召唤他们的魂魄。 据说,每个人的魂魄都只听母亲的召唤。这次,我又有幸在家过中元节。又听见母亲喊魂,门口的灯很亮,母亲的两鬓给照得雪白。母亲一开始喊大哥的名字,我就轻轻走进房间把门关起来。从小到大,我都很怕听母亲给我们喊魂,其实关上门也还是听得很真,但是,我每次面对都关上门,不关的话,眼泪就要下来。 记得小时候,我连着三年每年都要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摔下去。那时候父亲不在家,我摔了的当天晚上,母亲就要端着米和蛋,扛上木楼梯到我摔下去的地方,让大哥背着我从木楼梯爬上去,她自己跟在后面拖长声音,用哄孩子睡觉的腔调喊:“我儿的三魂七魄快回家来喽!”一路喊上去,我在哥哥背上总要哭湿一大片衣服。一连七天,天天如是。 父亲取下祖宗牌,将外面烧包的灰烬打扫干净,装进布袋,第二天起早扔到河里,又一个中元节就过去了。清晨出门,看到一路插着未燃尽的香,东一堆西一堆还没及时扫起来的黑色灰烬,仿佛整个世界一下退回去了一百年,心里便空落落的一阵风过。 ※※※※※※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