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城市深处
蓝天雄鹰
　　
　　

       越过街道，走进小巷，城市的另一张脸清楚起来——一张阴沉的脸，灰暗的脸，憔悴的脸，没有血色的脸。谁真正地感受过城市的心跳，谁冷静地倾听过城市的声音，谁就会多一双关注城市的眼睛，也就会清晰地看到城市的另一张面孔。
　　我是一名新闻记者，职业给了我两双眼睛，一双接受城市的繁华，一双关注繁华背后的冷清。它的狰狞和丑陋，总是让我的眼睛生痛，有时甚至心悸。
　　时下，城市繁荣有目共睹，自不必说，特别是房地产炒作如火如荼的今天，城市建筑物如同码积木般地兴起、变幻，一天一张新面孔，用日新月异来形容这种变化是不过份的。新面孔标榜着繁华，却掩盖了它背后投下的长长阴影。人的眼睛就是这么怪，往往只注意亮色，却忽略了热闹后面的阴冷。背街小巷、城市边缘是开发不到的地方，被笼罩在高大建筑物下的阴影里，集散着贫穷与落后，也收藏着丑陋与罪恶。多数人忽视了这里，甚至忘却了它的存在和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及义务。它确实在我们的身边，是城市的组成部分，一个不可割弃的部分。这里居住的人们拼命地向城市的繁华涌动，像一只只趋光的昆虫，总是从幽暗深处盯着光亮，不惜一切地奔赴光明。
　　逢年过节的时候，领导走进小巷，提着政府的温暖，带着众人的爱心，还有亲切的话语，场面确实令人感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还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角色，扮演同样的精彩。有时这些精彩被搬上电视，登上报纸，精彩变得更加精彩。
　　城东山脚下刘大妈家的小木屋已经倾斜，在风雨中呻吟；几块砖头支撑的铁锅，敞开着锈迹斑斑的大口；屋内那张门板床以及床上的破被子，还在原来的位置展露贫穷……今年春节，各级领导轰轰烈烈的行动，刘大妈已经司空见惯，接过领导的钱物时，再也说不出漂亮的感激的话来，只有几滴她才知道的清泪在脸颊奔流。她知道，这个精彩时刻过后，天空依然，阳光依然，她和她的一切依然。
　　日子总是机械地重复，城南的下岗职工张婶、城中的残疾人陈伯、孤儿小舒，还有瞎子李妈，孤老王婆，已经是老特困户了，不止一次地接受各界人士的馈赠。馈赠能够解决一时之急，但他们的希望却在于今后不再需要别人的施舍。他们接过赠物时，自觉有些羞愧，口里发出的声音不再是感谢，而是赌咒自己命运的呼唤。
　　一个星期天，我来到市西边的住宅区，这是一个打工仔集中区。房舍低矮，杂草丛生，垃圾遍布，若不是门前院坝和阳台晾晒着衣物，谁也不相信这里是住宅区，还是一块有数百条生命栖息的地方。在阳光朗照下，小区却死一般的静寂，唯有风儿掀动晾晒的衣物的声音在呜呜低鸣。突然，一个光屁股男孩跳入眼帘。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出油亮的光泽，一双乌黑的眼睛嘀溜溜地转动，不乏机灵与顽皮。他专注地捕捉飞翔的蜻蜓，一直追打到我的身旁，才发现有生人在注视着他。他说他已经九岁，还没上学，在家里照看两岁的妹妹，爹妈到城里收破烂去了。一个蜂窝煤炉，一口铁锅，几个缺碗，一铺简易木板床，就是这家人的所有家当。两岁左右的妹妹正酣睡在被褥如同渔网般的床上，面带微笑，如花一般灿烂，也许正梦见了她最喜欢的玩具或爱吃的糖果。小男孩子机警地看着我，最后对我说：“叔叔，我好想读书。”“真的吗？”他点点头。顿时我的鼻子一阵酸涩，眼眶潮湿起来。
　　太阳沉下去了，夜色升腾起来，三三两两的住户如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闹着，陆陆续续地回家。傍晚，炊烟缭绕，人声鼎沸，住宅区热闹起来。这里与其说是热闹，倒不如说是延续白天生活的繁忙。这种繁忙要持续到第二天清晨。有的回到租住房里，草草填饱肚子，闭门大睡，为第二天的劳动储备力量；有的深夜回家生火做饭，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格外脆响。这一批人刚睡下，另一批早起的人又“吱嘎吱嘎”地开门启程。挑菜卖的老杨说，这个地方离城远，房租低，乡下进城的民工多数集中到这里。搞建筑、掏粪池、捡垃圾、拉板车，只要能挣钱而不违法的，什么苦活、脏活都干。日子混不下去了，回老家种地。他们没有人关照，天大的事情自己扛。生病能够挨过的就硬挨，实在无法挨过的，尽其力量治疗；无钱治疗的，睛睁睁等待死神的宽恕。老杨说，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城里有一块能够让他们立身的地方。
　　立身的地方在哪里呢？是在城市的边缘，还是在城市的中心呢？随着农民工的大量进城，城市应该为他们让开一条路来，让他们深入城市腹地，寻找自己的位置。
　　步行街是城市的脸面，是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我每一次路过步行街总被不和谐的事物冲击，心生一种沉重。躺在轮椅上叫卖的卖报人，手提花篮的卖花女，拄着拐杖乞讨的老翁老妇，还有跪在地上讨要学费的失学少年，在闹市组成了一道道灰暗的风景。他们当中不排除哄骗者，但多数是迫于生活的无奈不得已而为之。我们有几人进行了施舍？有几人投下过亲切的目光？又有几人曾经将他们作为一种责任进行处理过？视而不见，自然会大煞风景，甚至会抹黑城市的文明。其实这类现象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都存在，但各用各的处理办法，尽量不让它损害拥有的现代文明。我们应该把它作为一个社会问题去处理，让它尽快从城市中消逝。这也是一张丑陋的脸——被文明中的瑕疵放大的脸。
　　因房地产开发失去房屋而无能力购房的赵伯，租住在城中山脚下的一间小木房里，没有生活来源，靠低保金生活，家里的穷酸样与城市繁华形成强烈的反差。有人说他家影响城市形象，建议他搬到边远地方去住。他一脸无奈，仰望着天空发呆。城市无法完全隐匿他，他无法从城市的视野中消失，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涂鸦着城市的形象。
　　从闹市到小巷，从表象到内核，我们只要有一双平视的眼睛，就能感受到城市的心跳，就会多一份沉重。这份沉重不仅仅是显在脸上，做做表情，而应该变成一种责任——去找一找原因，对症下药，进而尽一份力量，消除城市的瑕疵，提升城市的品位。
　　在城市里行走，有时走在阳光里，有时走在阴暗中，有时会走在半明半暗处，倘若都用良知去对待光明和阴暗，没有半点糊涂或麻木，城市与人就会更加和谐，自己也会融入一派风景。

作于2005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