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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妹子
桃花江边有个桃花镇,桃花镇上有个妹子叫桃花。
桃花的姆妈讲,生她的前一夜啊,梦见桃树林里的桃花全开了。姆妈说这话时还特地用了个“啊”字,好像很抒情的样子。
一
小镇上的人没怎么见过大世面,姆妈还是当姑娘的时候和一个姐妹结伴走了近三里地的路,搭桃花岭煤矿的大卡车去过一趟省城,车是送煤的车,所以,她们的脸都被熏黑了,到了城里,洗了好久才见得人。就算这样,姆妈心里也还是蛮高兴的,那天,她们走在整齐的省城宽阔的马路上,不时有城里妹子单肩背着黑色的人造革小包包,脖子上系着彩色的纱巾,漂亮又神气的从她们身边走过,其中有一个甚至坐在年轻哥哥单车的前座上,一路嘻笑一路骑向城市的更深处,姆妈她们看得心都要跳出去了,在桃花镇上,男女就是手牵手也怕被别人撞见呢。她们还坐公共汽车去了省城里最大的百货商场,在里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她们扯了做裤子的料子布,买了的确良的粉红衬衫,上海产的万里牌黑色丁字牛皮鞋,颜色艳丽的尼龙袜,喷香的雪花膏和花露水。。。。。
带着这些城里的东西回到小镇后,姆妈足足风光了大半年,就连最时髦的那个合作社里卖东西的售货员,也常盯着姆妈的牛皮鞋露出羡慕的眼光。后来,后来卖甜酒的姆妈就嫁给了常来听她讲省城故事的买豆腐的爸爸。再后来,他们就有了女儿桃花。
桃花小的时候,被蚊子咬了,姆妈是不用外婆坛子里浸的大蒜水来给她涂的,她会细心地用棉花棒蘸上一点花露水点在女儿的皮肤上,那感觉,清凉又止痒,最重要的是,用过之后还可以让她带着好闻的香味,这种香味渐渐淡化后,就会在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小女孩特有的新鲜的,给人感觉粉嫩嫩的暗香。
养桃花长大的水是盛产美人的桃花江,育桃花成人的的姆妈的是见过世面的姆妈。镇上的桃花花开一年又一年,姆妈的省城故事也听了一年又一年,仿佛不过是个转眼间,桃花就变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说不出的动人和漂亮。从小到大,姆妈都是亲手给她做衣裳,白衬衫上绣花蓝,蓝布裙上加花边,爱俏的姆妈在桃花身上延续着自己的女儿梦。
桃花终于可以长到穿得下当年姆妈从省城买回来的那双黑色丁字皮鞋了,她兴奋地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趁姆妈不在家的时候,她穿着这双鞋走到了街上,姆妈的皮鞋爱护的相当好,这么多年了仍是光亮如鲜,小镇上的人们依旧坐在门边打着盹消磨着他们的午后,姆妈的皮鞋爱护的相当好,这么多年了依旧光亮如鲜,当桃花脚上的皮鞋出现在他们视线中时,他们就都来了神,不时有人叫着,桃花,你穿皮鞋哒啊,是你姆妈那双不啰?桃花只笑不答,她笑起来眼睛真好看,好像桃花在开放。她又跑到镇上的商店里去悄悄买了两个上海产的白色布乳罩,姆妈给她做的胸衣越来越紧了,紧得她常常透不过气来,就如同这小镇上的平淡和安静,遏制着她内心暗藏的向往和梦想。青春如同暗夜流淌的河,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汹涌着她内心欲望的波涛。
二
桃花江边有座七姑娘山,传说当年有七个桃花一样娇俏的女儿,因为都不满家长定下的亲事,更不甘心一辈子生活在闭塞的小镇上,于是,就约了各自的情人准备去私奔,谁知还没等情人赶到,捉拿她们的人群就已追了过来,眼看着心中的梦想就这么破灭,她们愤然跳进了桃花江,之后,情人人们就将她们埋在了靠江的这座山,好让她们永远守候在期盼梦想的地方。有人曾在半夜里看见七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在桃花江里嬉戏,笑声清脆又爽朗,镇上的人都说是那七个姑娘的魂魄在找替身了。
桃花也听过七姑娘的故事,可她不怕她们,一点也不怕小镇上的空气凝固了一般同样令到她闷得发慌,她完全能领会到她们向往自由的心情,可以和心上人走出去,过一种有别于小镇的生活该是多么让人畅快的事啊,所以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可以不顾一切地选择私奔,而当梦被破灭的时候,她们宁可死也不愿再回头。桃花喜欢水,桃花江边长大的她,天生好水性,她常热天里穿着短袖棉运动衫和平脚的运动短裤下水去,只有在水里,她才感觉到自己可以和鱼一样在广阔的空间来去自由。
受姆妈的影响,桃花从小就向往省城,向往那里宽阔的马路和高大的楼房,当十七岁的桃花双颊带上了桃花一样的颜色,个头也和姆妈一样高时,她对姆妈省城故事里那对共骑一辆单车的男女忽然产生了兴趣,在一些睡不着的夜里,她把自己想象成走在省城大街上自由恋爱的女孩,身旁还有一个男人的温暖怀抱可以容纳自己,该是多么美好。她还想着如果那个男人对自己很好很好,特别值得去爱,而姆妈和爸爸又不同意的话,她肯定也会和七个姑娘一样不顾一切地到江边等着他去私奔。她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刺激地越发兴奋起来。只是这个他在哪儿呢?眼前闪过一个个熟悉男孩的影子,唉,只可惜小镇上的男孩都太平凡了,平凡到让桃花无法对他们有一丝丝的憧憬。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小镇上的风气也慢慢开化起来,电影院里出现了搂搂抱抱的情侣,街道上的孩子们在高声吼 “桃花镇,真有味,一部单车搭俩位,公鸡搭母鸡,母鸡笑咯咯”,墙上刷着“计划生育就是好”“一人结扎,全家光荣”等字样的标语,四处都在弥漫着朦胧又暧昧的气息。桃花的同学梅梅有一天神秘兮兮地问她,和男人亲嘴是不是就会生细伢子啊?这话让桃花吃了一惊,她早就听别人说起过梅梅和那个年轻体育老师之间的亲密,莫非是真的啰?要不她怎么问这个问题。桃花其实也搞不清孩子是怎么来的,每次问外婆,外婆都说她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她自然不信,可不信也没人告诉她。她猛地想到了兔子生育的过程,于是,就对梅梅说,亲嘴可能不会吧,我也搞不清咧,你回去看下初二学的那本《动物学》唦,人跟兔子都是胚胎类,可能差不多吧。
梅梅的秘密在桃花的脑子里翻腾了很久,她实在看不出体育老师人有多好,相反地她对他在体育课上对女生背上摸来摸去的行为感到很反胃。桃花想,梅梅和体育老师那种男人怎么会有爱情,最多只能算是个调情。她想要是她恋爱,就绝对不会像梅梅一样和体育老师好。她喜欢三蒲友和那样的男人,外表阳光为人正派,秉性宽厚情感专一。电视剧〈血疑〉播出后,学校里就有人穿起了“幸子衫”,据说是从省城里买来的,可那穿衣服的人太胖了,头发又粗又硬地被扎成了一条粗粗的马尾巴,哪里有一点点幸子的影子啊。七想八想中,桃花睡着了,梦中露出桃花一般灿烂的笑。
那个夏天,桃子成熟时,桃花拿着从地摊上买来的七分钱一张,印着山口百惠的黑白明星照,跑到镇上理发馆用甜言蜜语哄得那个剪了三十多年“运动头”和“妈妈头”的理发师戴着老花镜,用了四个钟头给她剪了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幸子头”,都说头发是人的第二相貌,这有了山口百惠第二相貌的桃花,乍眼一看,还真的和幸子有几份相似。穿过小镇上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时,不时有人唤她,桃花你的头发几好看哟,格外像那个幸子咧。桃花听了心里被蜜浸了一样,笑起来自然也就特别甜,趁无人的时候,她快乐地一跃,脚心离开地面的瞬间,竟然满脑子都是光夫的影像。
三
历宁从小就成长在军营里,因此说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他十六岁才随父母亲转业到桃花岭煤矿,高中毕业后,沾了父亲是矿党委书记的光,被保送去省城的医学院读书,因为是委培生,所以他又回到了矿医院工作。比起大城市来说,桃花岭煤矿的生活自然要落伍和单调许多,电影院里放着过时的旧片子,工人俱乐部里偶尔能见到几个男女在打乒乓球,图书馆的书也不知是哪年买回来的,散发着难闻的霉味,矿工和矿工的家属们除了工作吃饭睡觉就是窜门闲聊。矿里唯一的一所学校里,大部分老师上课竟然都用本地土话,他们朗读课文时那蹩脚的普通话语总是让历宁忍俊不住。沉闷的生活令他感到了无尽的空虚,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因为无聊,他想找个女朋友来谈谈恋爱,于是,矿医院外科大夫历宁成为矿医院内科护士小芸的对象,就成了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小芸是桃花的表姐,也是个在桃花镇上长大的漂亮的姑娘,这俩姐妹的感情从小就非常不错,在一起时连衣服都爱换着穿。小芸虽然比桃花要大三岁,可心里却没有桃花那么多的主意,所以遇到问题还时常要跑过来找桃花商量,她卫校毕业后被分到了桃花岭煤矿医院上班,平时因住宿舍,所以很少回来。能和历宁这样的男人谈朋友,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带着桃花镇和桃花岭煤矿男人身上无法具备的优雅和潇洒,当他第一次说要请她看电影时,她激动得手心里全是汗。她不知道恋爱究竟是怎么样子的,只知道能看见他穿着她亲手织的毛衣就是种满足和幸福。她决定带着他回来给桃花看看,想叫她帮着参谋参谋。
姆妈知道消息后从昨天起就开始忙了,她先是把家里所有的窗口都抹了,又特地跑去店子里买了束塑料桃花放在红灯牌收音机上的宝蓝色玻璃花瓶里,并且还在房间的两个单人人造革沙发上铺了用白色丝线勾成的镂花方巾,桃花说,姆妈,又不是你的女婿上门,那样激动做么子啰?姆妈笑着在她脑壳上敲了一个毛栗子,要她快点帮手,莫讲空话。姆妈在厨炒芝麻和花生的时候,桃花就拿了用山楂木的擂茶棒在陶钵子里捣生茶叶,生姜和经水泡发的生米,桃花心细,所以擂茶脚料也擂得细腻,一会儿只要把它们洒上白糖用凉开水调成糊状,等表姐他们来了再用滚水去冲,便可成为香甜爽口,通心润肺的擂茶了。
小芸和历宁走进门时,香气正好扑鼻而来,桃花兴奋地叫了声芸姐,又眨眨眼睛冲着她身边的人喊了声姐夫,这种叫法把俩人都闹了个大红脸,姆妈要桃花莫调皮赶快去冲茶,桃花甜甜地应了声就去厨房端碗了,小芸说了句我来帮你,也跟了进去,她们单独在一起时,桃花就悄悄地附在小芸的耳边道,好帅气的男人哟,跟我的偶像很像咧。表姐问你的偶像不是三蒲友和了?桃花笑了笑答,最近我又崇拜《排球女将》里的教练了,小芸用手捏了捏她那粉红粉红的脸蛋,轻轻说了句,你这个花心的家伙哟!
历宁没想到小镇上也会有如此温馨而又洁净还带点情调的人家,他更没想到小芸会有个这么可爱机灵的表妹,看来桃花江真的是个美人窝,喝了口桃花冲的擂茶,他忽然感到香甜之中还带了点特别的清香,忙问是不是加了别的脚料,桃花点点头,告诉他是加了点桔子花瓣在里边,这也是桃花的专利,桃花镇上独此一家,姆妈就在一旁说,只有我屋里桃花妹子,一天到晚尽是怪想法,她有时还在擂茶里加菊花,茉莉花咧。小芸也跟着取笑她,说以后要给她找个怪婆家,怪到一堆去才有味。她们谁也没有留意到桃花的脸正变得绯红,而历宁的目光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久久地停留在桃花娇羞的面容上。
那一天,小芸送给桃花一件从省城买回来的大红色游泳衣,那一天,桃花决心要学会最最标准的普通话。
四
桃花镇上走着的妹子,都爱穿那种尼龙的连衣裙,透明的面料可以清晰地看见她们里边穿着的劣质内衣和花布短裤,青年哥哥就喜欢穿尖领的花布衬衫和白色的喇叭裤,头发上留着长长的鬓角,他们手上还提个单卡的录音机,搞得满大街都是港台的靡靡之音,常常是唱了没多久,磁带就被卡住了,于是,那歌声就开始拐了弯地跑调,让人觉得特别滑稽。
桃花看着他们就想笑,她心里在说,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桃花有桃花的审美观,她才不需要和他们一起赶那种所谓的新潮。她喜欢看《上海服饰》,虽然桃花镇的邮局里永远只能看到过了好几期的,但时尚的东西往往都有这样一种规律,就是先由报刊媒体引导一个潮流,等运用到实际生活中后往往是需要一段时间和过程的,所以桃花手里拿到的过期杂志,永远可以及时地给她提供时下正好流行的趋势,她对着书本上的样子,选出合心意的款式,然后,就要姆妈陪着她去选面料,通常她都爱用很素的花色,要不就是纯色的,姆妈对穿衣方面也是有着不错的悟性的,经常给她提出很到位的建议,于是,桃花就穿得跟电影里的城里人一样好看,那些从外地大城市来桃花镇探亲访友的人见到她总会眼前一亮,他们都说她不像是小镇上的,而像是来自大省城的姑娘,听到这话后,桃花只是淡淡一笑,她喜欢把骄傲和自豪暗暗地藏进心里。
热天气来了时,屋里的凳子都滚热的,桃花只想到水里泡个痛快,她兴奋拿出小芸送给她的大红泳衣,换上后就那么穿着直奔桃花江而去,没想到经过小镇的街巷时,所有的人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们说,桃花妹子莫不是发癫了咧,穿件咯个衣服在外面跑,还不如不穿。不到一会功夫,小镇上就把这话给传遍了。
姆妈听到后手里舀甜酒的勺子都跌到了地上,她要隔壁的蔡娭毑帮她看下店子,急急地跑回家在樟木箱子里翻出条毛巾被,打起飞脚就朝江边上跑去。而桃花此时正在水里窜上窜下像一条快乐的红金鱼,来游泳的妹子里只有她有游泳衣,几风光哟,她接受着大家羡慕的眼光,全然不知岸上人们对她的风言风语,当听到姆妈在江边唤她时,她的心猛地格登了一下,没有要紧的事姆妈是不会来这里找她的,她慌忙从水里探出脑壳,应了声就朝岸边快快游去,当桃花湿漉漉地站在阳光下,浑身都滴着闪了晶莹的水珠,白嫩的肌肤透明一般,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蓝色细密血管。姆妈对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娇女儿,心里的责备之意顿时退去了一半,女儿本没错,要怪就怪她投错了娘胎生错了地方吧,要是在大城市里,穿件游泳衣又算得了么子事啰。她只是轻轻地将毛巾被披在桃花身上说,下次莫穿游泳衣来游泳哒,听到嘛?聪明的桃花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默默地跟在姆妈后面往回走,姆妈还不时地给她掖一掖毛巾被,生怕走了不该走的光。路上人们的异样的眼光望如针芒扎在她们脸上,感觉到阵阵刺痛,姆妈和他们的招呼里都感染了尴尬。平时只是要一会功夫就可以走到的家仿佛也变得加长了路,她们一前一后好象走了很久一样才回到屋里。爸爸拿起扫帚准备要揍她,姆妈费了好大的劲才拦住,桃花跑进房间放肆哭了起来,连晚饭都没吃。惹得姆妈也跟着坐在外面屋子的沙发上抹眼泪,爸爸被堂客和女儿哭得心里好烦躁,就出去找人到路灯下打扑克牌去了。
没过多久,不甘清静的桃花又爱上了清早跑到桃树林去读书,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好事情,爸爸姆妈只当女儿变乖变懂事了,于是,在给她做早餐的甜酒冲蛋里又加多一勺白糖,直喝得桃花嗓子眼齁甜。镇上有人开始拿桃花作榜样来教育细伢子,堂客们都喜欢尖起喉咙说,你看别个屋里桃花啰,几听话几用功。桃花在这样的声音里依旧眯起她好看的桃花眼淡淡地笑。其实谁也不会明白她这么刻苦只是为了改变说话的口音,因为她始终认为要走出小镇去,首先要摆脱掉的就是那浓浓的乡音,只有这样,无论将来走到哪里,别人才不会看出她来自桃花小镇。她给语文课本上的每个字都标注了汉语拼音,习惯了讲南方小镇方言的她起初读起来难免会是费舌劲的,但她相信只要坚持一个一个咬准读音练下去,就肯定可以像历宁那样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一口比镇广播站的播音员还要标准还要流畅的普通话,再有一个像历宁那样具备城市人高雅气质的男朋友,永远地离开桃花镇,过一种自由而又现代的生活,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抬起头来看了看天,有白云悠悠地在蓝蓝的空中飘,似她的心,温柔而清远。
五
梅梅最近总爱嚼酸枣子饼,这种东西又辣又酸的,桃花就说,你怎么跟有毛毛的人一样啰?尽爱些咯个东西。言着无心,听者有意,梅梅心里跟钻进了毛毛虫一样难受,她想她可能真的要出事了,“大姨妈”过了好些天还没来,看见油腻的东西就作呕,十八岁的女孩,再怎么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也能朦朦胧胧地想到是怎么回事的。在体育老师的单身宿舍里,她和他到底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没有想象中的神秘和美妙,只有前所未有的惊慌。虽然他在她的耳边一再地保证娶她,她还是流泪了。她不爱他,和他一起多数是因为他对她的引诱,他用一个成熟男人的好处在对她进行诱惑,而她也只是个意志不坚,心眼不多的迷糊妹子,同样对男女之事有着极大的好奇和冲动。她也没想过嫁给他,然后在这个镇上生活一辈子,将来的事好远好远,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呢。如果一切都可以随着那次的完结而过去该有多好,梅梅和他之间的瓜葛就会变成永远不为人知的过去的秘密。可是,她的身体却不如她所愿地慢慢变得特别起来,特别到连桃花似乎都瞧出了端倪,尚在开花的季节怎能去结果,梅梅紧蹙的眉间再也找不到少女的明媚和纯真。
桃花镇上的球坪里在放露天电影,好象是个新片子叫《湘女萧萧》,桃花和梅梅去晚了,好位置都被人早早地用小凳子和烂砖头占住了,电影开始后,她们只好站在银幕后边看。萧萧在唢呐声中坐着花轿嫁人了,“做了拳头大的丈夫小媳妇”,手里抱着只有三岁的老公,日子晃一晃就去了,到了十五岁的那年,她心未长熟身子却有了成年女人的势头,麦子黄了,长工花狗忍不住就诱她做了坏事情,当种子在她身体内发芽时,长了男人模样的花狗却因为生了个老鼠胆吓跑了,萧萧发疯了一般去庙里吃香灰,去溪里喝冷水,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肚里的东西还是不肯离开她。。。。。。梅梅已分不出哪个是萧萧哪个是她自己,用皮带把腰肋到最紧,喝麻油,吃泻药,在傍晚时躲到七姑娘山上做剧烈运动,她也都做过,命运为何总是要女人来承受这不能承受之重?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她浑身因为过度紧张而在冒着冷汗,心如乱麻一般没有点头绪,就连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当看到电影里萧萧被捆起来丢在灶屋里时,她再也支撑不住地两腿一软瘫在了桃花身上。桃花被吓坏了,赶紧搀扶着她到不远的空旷处坐了下来。
梅梅的脸色在月光下浮起一种冰凉的苍白,桃花轻轻地问她,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医院?她摇摇头,忽然就伏在了桃花的肩头抽泣起来。。。。。桃花知道了发生在梅梅身上的一切,她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去告他,把咯个流氓东西捉起。梅梅却摇着头道,他又没强迫我,只是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这个时候找他,还以为我赖上了他呢,再说,事情传出去,总是不光彩的,桃花镇上的人还不笑话死我屋里人啊。桃花听到这话就想起了她上次穿游泳衣的事,是啊,传出去,或许流言会杀死人的。夜风习习似在撕破两个女孩的叹息,沉默了片刻后,桃花说,我带你去找我表姐吧,让她找个熟人帮你把毛毛做掉。梅梅听到这话就哭了,一半是因为羞愧一半是因为害怕。
桃花岭煤矿医院看病的人还真多,挂号的拿药的都要排长长的队。桃花领着梅梅去内科找小芸,没想到在过道上遇到了历宁,他有些惊讶在这看见桃花,并告诉她小芸去了外地学习,还要过半个月才回来。桃花和梅梅听了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她们脸上的失望神色自然没能躲过历宁的目光,凭着外科大夫的敏锐,他感觉到她们肯定是出了问题才来找小芸的。于是,他把她们带到外面的走廊上,问是不是需要帮助。桃花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她都不知怎么说才好了,梅梅的脸也憋得通红,对着一个男大夫,她们实在是羞于启齿此行的目的。不时有过往的医生和护士边跟历宁打招呼边用打探的眼光看着桃花和梅梅。他们三个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桃花想这样下去不仅办不了事还浪费了时间,还不如干脆点,于是,她把历宁拉到一旁,用极快的速度极简短的语句将这事给说了出来,她感到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难堪过,要不是为了可怜而又糊涂的梅梅,她想她是绝不可能和一个男人说这种话题的,特别是对一个令她产生过许多美梦的男人。
在历宁的安排下,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只是梅梅吃了大苦头了,当她面无血色地走出来时,人都要散了一般。桃花陪她坐着休憩了一会,正准备走时,历宁拿着一串钥匙走了过来,我今天好忙的,你先带她去我宿舍躺会吧,等吃了晚饭我再找个车送你们回去。他给桃花指了指宿舍的位置,就连跑带奔地去工作了。他的声音真好听,宏厚中带着磁性,她呆呆地凝视着他渐去的背影,绯红再次染上了双颊。
六
历宁的宿舍和所有单身男性的房间一样,显得有些凌乱,这或许跟小芸出去学习没人帮忙收拾也有关。桃花关门的时候忽然看见门后面还放着一个塑料的人体骨架,她好奇地动了动它的胳膊,吓得梅梅直叫。她们先将床上散放书,吉他和衣服捡到一边,好让梅梅可以在那躺下。桃花又找了个杯子烫了烫,拿出刚在医院小卖部买的红糖,用热水冲了给梅梅喝,梅梅接过杯子就又想哭了,桃花说,宝气啊,都没事了,还哭做么子啰。一番劝慰感慨之后,梅梅因为极度疲乏,很快就睡着了。
空下来的桃花开拾帮历宁整理内务,他的书可真多,五花八门的,除了医学方面的,还有关于美术鉴赏和音乐理论的,当然,更多的还是文学作品,自然也是最能吸引桃花的书。她一边将这些书拿起来翻翻看看,一边给他归类放进书柜里。他的书里许多页码都有折痕,看来是没有用书签的缘故,她有些心疼好好的书被搞成这个样子,于是,就用手仔细地在那些折过的地方抹着,仿佛想要抹去书中的不完美。他的书柜里还有个长方形的纸盒子,里边装满了贴着漂亮邮票的信封,从邮戳和下面的落款地址来看,天南地北的都有。可以收这么多的信,真令人嫉妒。桃花对通信这样的事历来是充满了好奇和向往的,因为那代表着和桃花镇以外的世界有着私密的接触,只可惜从来没人给桃花寄过信,桃花也想不出可以给谁去写信,都是小镇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连说话都嫌多,就更别说写信这样的事了。桃花虽然心里有些遗憾,但手仍未停下来,她不停地忙着忙那,不一会,屋里就变的窗明几净的。最后,她又将那几件待洗的衣物放进盆里,拿到卫生间去,洗干净后晒在了阳台的绳子上。
当空气里弥漫起马头牌肥皂的淡香时,桃花就坐到了靠窗的椅子上,外面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让她感到很写意也很舒适。身旁的书桌上堆了许多碎瓷片,五颜六色的, 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那些细碎的东西被用胶水粘在白色的硬纸板上,看样子,他似乎想要把它们贴成一幅画,从他用线条勾勒出的轮廓来看,应该是个婀娜的傣族少女,桃花先找出些桃红色的瓷片,为她贴出件小背心,接着她又找出一些黑色和桃红色的,耐心地为她贴一条黑底缀桃红点点的长筒裙。梅梅醒了,她起来后,也想和桃花一起贴着玩,桃花越是不让她插手,她就愈是要来凑热闹,桃花拗不过她,只好放手,谁知梅梅看后惊奇地说,你看她的眼睛,跟你的一模一样咧,是不是画的你呀?桃花被这话烫着了一般,心里猛地一热,之前她也曾这么想过,可又怪自己太自作多情,现在听梅梅一说,看来还真是有点像了,但她只能是故作镇静地面对梅梅,她可不想被别人看穿心底的秘密。
历宁下班回来后,面对着被收拾过的房间,他有些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说,自从小芸走后我就没呼吸过这么洁净的气息了。桃花就取笑他说,姐夫,想我姐都快得相思病了吧?这一声姐夫又把历宁给叫得浑身不自在起来。随后,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桃花,你的普通话怎么比上次说得标准多了,一点也听不出桃花镇口音呢。桃花就只笑不语,心中暗自窃喜,想想自己苦练多日终于修成正果,她就有些得意。梅梅欲对历宁说些什么,却被桃花在桌子下面踢了一脚,她马上明白了桃花的意思,可是一想到桃花绕口绕舌地在桃树林里练普通话的情形,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桃花也笑,俩人都为拥有同一个秘密而笑,历宁被她们笑得莫名其妙,只当女孩子家怪毛病多,也就跟着呵呵一笑。紧接着,他拿出几个苹果来对桃花她们说,我爱吃苹果。桃花笑吟吟地接着说,我也是.他又找出把水果刀来,边削皮边说,我还爱喝擂茶。桃花仍旧回答道,我也是。一旁的梅梅又笑了,这回她笑得却有些含蓄起来,仿佛那笑里还带着些什么内容。
七
桃花在操场上和几个同学一起打排球,扣球的时候有人学着小鹿纯子那样高呼-----晴空劈雳,那声音因为带着小镇的腔调而显得特别滑稽,桃花听了就忍不住大笑了,还没等她笑完,球就朝她的头上飞了过来,好在她敏捷地跃了起来,稳稳地接住了球。正当此时,梅梅又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她气喘喘地说,桃花,传达室有你的信。桃花听后一楞,心想有谁会给自己写信啊,梅梅看到了桃花眼中的疑惑,于是,又对她说,是真的咧,我看了好几遍,肯定是你的啰。桃花这才把球丢给了别人,朝传达室奔去。一路上,她有些兴奋还有些得意,从前传达室门口的小黑板上永远都用粉笔写着别人的名字,而今天,她也可以收到信了,也可以被那些看到她名字的人去猜想和羡慕了,她的脚步也因这份喜悦而不断加了速。
信封上“桃花岭煤矿医院”的字样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里无数次的期盼就这样变成了真,她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将信封用双手捧着贴在胸前,就可以感觉到此刻心跳得很激烈,虽然那么迫切地渴望看到里边的内容,但她还是没有马上拆开信封,她决定先给自己保留一份完整的想象,等到夜晚来临时,再独自去解读信里承载的秘密。
那天的分分秒秒,桃花都是在猜测中度过的,上课的时候,她悄悄地将手放在抽屉里抚摸着那封信,心里就想象着他会在信里用怎么样的字句;走路的时候,她把书包特地放在前面,生怕摆在她看不到的位置,信就飞掉了;吃饭的时候,她的脑子也全是那封信,姆妈就用筷子敲她的脑壳,说她丢了魂一样;好不容易熬完一天的日子,准备睡觉了,桃花就偷偷地在被窝里打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里边只有一些用信纸包起来的纪念邮票,她还是不甘心地再抖了抖,仍然没有见到有只字片言的东西,桃花的内心不免有一丝失落,但眼前的这堆邮票很快就让她再次兴奋起来 。她在手电光下仔细端详着那一张张漂亮的邮票,仿佛能透过它们感觉到历宁的微笑。
桃花镇上的女孩子们干什么都爱是一窝蜂,眼下不知是谁又带头做起了树叶书签,桃花自然也不例外地和她们一样迷上了这件事。做这个东西挺麻烦的,要先去山上摘回茶树叶后,洗净,然后放进碱水里去煮,待叶肉脱落,还要用镍子小心地取出,去除掉残留的叶汁,铺平了压在玻璃台板下晾干,等叶子变得薄如蝉翼,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每一条纹路时,再用红丝线穿过叶子的端头,系个结,才能变成一张精美的树叶书签。做完这一切后,桃花仍觉得不尽兴,于是,又找来了美工笔,很细致地在叶脉上轻轻地勾勒起古代仕女,图中美人要有细长细长的凤眼,弯弯上翘的眼角,画这样的画真的很费心机,但只要想到历宁收到书签时的惊喜神情,她的心就会坠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之中。
镇邮电所其实只是两间小平房,外面的屋子里摆了几节玻璃柜台,里边放了些面额为四分,八分和两毛的邮票,再就是一叠叠信封和几本过了期的杂志,而里面的房间则是分捡收发信件的地方。那里只有两个人上班,一个是上了岁数的老所长刘叔,他连走路都要端个印着“奖”字的大茶缸子,另一个是刚参加工作的邮递员栗妹子,她把短头发烫得跟方便一样卷。桃花和这一老一小关系都不错,因为爱集邮,所以常跑到那去帮忙分信,看到好的邮票就叫栗妹子送信时记得帮她问别人讨过来。下午,桃花到邮电所的时候,栗妹子正好出去送信了,于是,她就向刘叔买了信封和邮票,接着开始填写地址和姓名,刘叔一边喝茶一边问她,给哪个寄信啰?桃花就笑笑,把话题岔开说,刘叔,你的头发好黑呀,用么牌子染发膏啊?刘叔开始得意起来,他摸了摸头道,我从来就不去染,自然黑。
信封口被浆糊沾上的时候,桃花就觉得自己也有了秘密,而开启秘密的人却是表姐小芸的男朋友----历宁,想到这里,桃花的心和外面的天一样,暗了片刻旋即又露出了太阳。
八
小芸穿了件橘黄的晴纶棉“太空服”,艳俗的色彩透着桃花镇人眼里的时髦和喜庆。不时地有人和她打着招呼,问么子时候可以喝她的喜酒,她只是红着脸笑着摇头说还不晓得。小镇上的人爱热闹,巴不得天天都有新鲜事,谁家的女儿要出嫁,谁家的儿子要迎娶,对他们来说,就跟自家的事一样上心,小芸把历宁带回来过后,所有的人就认定他和她是要结婚的。
桃花在家写寒假作业的时候,听到表姐小芸在外面喊她,她推开窗户应了声,愣愣地立在那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了,小芸只当她学习太过用功晕了头脑,丝毫没有察觉出表妹和自己之间的隔阂。姆妈边唤着小芸边打开门让她进来,桃花泡芝麻豆子茶的时候,听见她们在说结婚的事情,心就猛地一震,把手里的茶杯都震到了地上,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尖利地划破了她们的谈话,姆妈跑过来责怪地说,毛毛糙糙地,以后看哪个敢要你?桃花就莫名其妙地掉下了眼泪,把姆妈和小芸都吓了一跳,平时桃花也不是个一句重话都听不得的人啊,今天的反常有点令她们惊诧。小芸忙上前去拉着桃花坐下,问她愿不愿陪她到省城去买点东西,姆妈顺势帮她答应了下来,要得噻,桃花一直就想去城里看看,正好,你带她去转转。
和姆妈当年一样,桃花她们也是坐的矿里的车子去省城,只不过是小轿车而非运煤的大卡车了,车上坐着司机,历宁和他当矿长的父亲,小芸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桃花看见历宁正对着她微微地笑,那笑容让她的心有点乱,慌然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上的车。小芸紧靠着历宁的身旁和司机还有未来公公在聊天,幸福的她丝毫没有发现表妹的异常。
桃花用眼角的余光越过小芸去扫历宁的时候,却发现原来他也正偷偷地望着她,眼神相撞的刹那,俩人都触了电般慌忙将目光闪开。车上的录音机里此时偏偏响起了张行的《迟到》,这种风靡大街小巷的流行歌,桃花也会唱,可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到歌声里还会有种莫名的酸楚和无奈,听着听着,她的眼睛就有些涩涩的了,于是,她赶忙扭转过头去,对着车窗外面看风景,以掩饰住内心那些微妙的起伏。不知过了多久,越来越宽阔的马路让她渐渐恢复了平静,飞驰而过的汽车,悬着巨幅宣传画的高楼,一律烫着爆炸头分不清男女的人群,不断变幻着的场面令她感到新奇和兴奋,省城,这个被姆妈无数次描绘的地方,这个在梦里无数次上演过的地方,这个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喧嚣中裹着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华呈现在他们眼前。
告别去省煤炭厅开会的历宁父亲,桃花,小芸和历宁并排走在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没想到省城的空气都是热闹的,汽车尾气混合着尘土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找不到清爽的感觉,一路走过时,熟食店窗口飘着的卤菜味,小贩摊子上烤肉串的孜然香,女人们经过后留下的脂粉气,都在不停地刺激着桃花的嗅觉,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连连说,还是桃花镇的空气干净。历宁也跟着说,是啊,我也比较喜欢桃花江边的味道,湿润而清新。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迷人,令桃花怦然心动,他和她分明离得很近,中间只站了一个小芸,可却觉得隔了座无法攀越的山。他想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古代仕女图,她想问他是怎么了解到她爱集邮的…可他们没法说,没法说出这些不为小芸所知的秘密。
省城里不少年轻男女的手上都戴着一块时髦的电子表,历宁在商场里看到后就给小芸和桃花一人买了一块。小芸很快就戴在了手腕上,还翘起兰花指来,左看右看,美滋滋的。可桃花却笨笨地怎么样也扣不好表带,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小芸笑了起来,她推了推身边的历宁,历宁就对桃花说,我来帮你吧。桃花先是不太好意思的,可又觉得总是推却反倒显出造作了,于是,就大方地伸出手去给他,她的手很漂亮,纤细而白净,让历宁再次想到了素手抚琴的古代美仕女,当然,外科大夫的手在桃花的眼里同样也是出色的,手指修长且手型很美,一看就可以判定他是个酷爱习文的书生。手与手相触的瞬间,心也在与心互栗,仿佛被过了电一般,一种力量在震慑他们,一切都是那么迅猛地发生,一切又必须得立即风过无痕,哪怕是多零点一妙钟的停留,也许就会被小芸瞧出端倪,所以,系好表带后他只能是选择快速松开她的手。可俩人的情绪却再难以平复。而有些故事,或许就是从这样的时刻开始的…
九
春天温暖而潮湿的气流里似乎凝结着一种暧昧,让呼吸都变得粘呼呼的。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寒冷的冬季,平静腻了的镇上人,饭后闲暇时嚼着槟榔又开始把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拿来做了聊资。
梅梅的体育老师因为打人被派出所抓去了,这在桃花镇上无疑是最令人刺激的消息,更何况他打得还是同校某位语文老师的老公。据说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不甘寂寞的体育老师和对婚姻不满的语文老师私通上了,对方的老公发现后,愤然地找上门来揍他,谁知打斗中敌不过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反倒自己被踢坏了两根肋骨。
故事里的桃色成份自是人们口水的聚焦点,就连录口供的民警也不例外,记录完该事件的详细过程后,他又用种十分严历的口吻追问道:你还干过哪些其它坏事?好好给我交待清楚!体育老师哪见过这种阵势,一害怕就把他和梅梅做的那些事也给说出来了。这还得了,老师勾引学生,后果太严重了。于是,派出所的人就去梅梅家找她了解情况,警车的锐利的鸣叫声刺破了小镇的沉寂,也粉碎了梅梅日子的平和。在邻居们的指指点点中,警察走进了她的家门。梅梅的父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出这样的事,父亲甚至还没等警察问完话就对着她破口大骂,你给我滚,不要脸的东西,老子丢不起这个面子。母亲则在一旁放声大哭。警察只好将她带回所里去问话,走的时候,父亲还狠狠地煽了她一个耳光,要不是被旁人及时拉住,说不定他还要拿凳子砸她。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大一会功夫,全镇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的神经吃了兴奋剂般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之中,说得脸上还都泛出了又红又亮的油光,男男女女都争先恐后地在细节上添油加醋地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于是,那种对非正常男女的臆想和猜测开始在桃花镇四下里弥漫,梅梅此时已成了大家口里不知羞耻的荡妇,有女人在说,搞出咯样的事来,真不晓得以后何事嫁人。另一个就答,怕么子啰?反正有那些死了堂客的,离过婚的,找不到对象的老男人要唦。男人们则不怀好意地私下里交流道,看不出咯个妹子早就不是姑娘哒哦,也不晓得她到底跟几个男人困过。还没等派出所调查完情况,镇上的人就早已绘声绘色地将梅梅和体育老师描述成潘金莲和西门庆了,而那个语文老师,因为红杏出了墙,在他们嘴里就更好不到哪儿去了,都骂她是专门勾男人魂的狐狸精。
梅梅不知是怎么才从派出所走出来的,每挪一步她都觉得乏力,心情和越过黄昏的天色一样暗淡。用不着谁来告诉她,她都知道镇上的人会说她些什么,流言就如繁殖力极强的某种真菌,不消几个时日就可把人的名声给噬掉。她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桃花江边,此时天色已全黑了下来,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坐在岸边边流泪边想该怎么办才好,家是不能回了,父亲说不定会真的打断她的腿,桃花镇也不能再呆了,镇上人的非议会把她给杀了。她想到了死,于是,掏出钥匙圈上扣着的小水果刀,往脉搏上用力压下去,很久很久过去了,也没见有血出来,拿开小刀,只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印痕在左腕,她失望地将手中物丢进了江里,江水的咕咚声让她想到了跳下去,可黑暗里翻滚着的阵阵波涛又令她感到了恐惧,她浑身打着颤栗,活与不活的念头纠缠在一起,令她感到了窒息般的痛苦…
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梅梅从桃花镇上彻底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十
历宁的同学来信邀请他去南方的一所大医院任职,这正合了他眼下想出去闯一闯世间的心思,于是,他就写了份留职停薪的报告,准备交上去。可小芸却不愿意了,本来桃花和他通信的事就让她心里很不痛快,这下他又要走,她真的怕他离开后就不再回来。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放下面子对他说,你要走可以,我们先把结婚证给领了。可她没想到,这话对一心想离开桃花岭煤矿的历宁来说,就如同想要给渴望自由的人套上把无形的枷锁,果然,他以一种极不耐烦的神情皱了皱眉说,现在结什么婚啊?等我闯出个名堂回来,再风风光光地娶你不好吗?小芸一听这话就火了,于是,冷笑了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么子算盘,你不过是找个借口把我给甩掉。话一出口,她就自觉着有些后悔,但已来不及了,只见历宁用一种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着她,看得她心里直发寒,接下来,他就点燃了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不再作声。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小芸终于忍不住从他的书柜里拿出了桃花写来的那些信,她愤然地说,你就是为了它们才要离开我的吧?然后,再将它们用力朝他身上砸去,信件在房间里飘荡旋转着,最后都如雪花般落在了他的脚下。历宁再次用一种冷漠的眼神注视了她片刻后,在将手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用力摁灭后的同时,用一种很平静的语调对她吐出了“分手”两个字,然后,就绝然地甩手而去。只留下小芸一个人在屋里哭泣。
最初的日子里,她还在等着他回心转意地来赔礼道歉,可没想到历宁就算在医院里看见她,也视她如若路人,她心中满是哀怨地想,这件事要是传到桃花镇去,叫她小芸还怎么做人,被人甩掉的女人是会掉价的,就算是再找,也不会有好人家愿意要的。以自杀这种表象来达到自己婚嫁的目的,是桃花镇上女人惯用的一招,但这种自杀不过是种手段,其目的是为了唤醒所谓的“负心郎”,自然不可以真的死去。所以,虽然小芸吃了许多安眠药,但只用了足可昏睡三天但却不至于死亡的量,这对学医出身的她来说,不是个难题。发现她出事的是住在她隔壁的护士,当她喊小芸去上班时,里边却无人应答,那护士感到有些奇怪,就推了推门,门没锁,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只见小芸躺在床上口吐着白沫,她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啊!快来人啦,小芸出事了--------等大家手忙脚乱地将小芸送到急救室时,是历宁亲自为她做的抢救。
从来没有一个病人会像小芸让历宁感到如此的精疲力竭,帮她洗完胃,输上液后,他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整个人虚脱一般瘫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汗水沁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使他感到周身的不自在。医院里同事的目光如针芒刺在他的背上,所有人的同情都给了小芸,所有人的遣责都给了历宁,在这场男人与女人的战争中,女人再次凭借她的弱者形象获胜。想到这些,他就有些反胃,觉得女人真是不可思议,好起来时可以柔情似水,闹起来连命都能拿出来赌。他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她将桃花作了情敌来诋毁,无论怎么样,那都是她的表妹啊,再说,就算他对桃花有好感,可那也是当了妹妹一样的疼爱的呀。他想不明白女人在这些事上怎么可以如此狭隘和妒嫉。可想不明白又能怎么样,事到如今,人家为你都死过一回了,你还能不要她吗?历宁的两手捧着越来越沉的脑袋,欲哭可却无泪,他想自己只有妥协了,向生活妥协,向女人妥协,向桃花岭煤矿妥协。
小芸自杀的消息不用多久就传到了桃花镇,在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桃花成了理所当然的第三者,镇上人躲闪的目光,隐晦的笑容,还有姆妈的叹息,爸爸的愁容,桃花感到了前所未有过的压抑,坏了名声的女孩,是不配再有朋友的,她只能独来独往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对小芸的愧疚,对历宁的思恋,一切的一切纠缠在内心深处,让她在矛盾与痛苦中不能自拔。每一个夜晚来临时,她都会对自己说,总算把这一天熬过去了。白天,她是惧怕的,她不能笑,不能唱,不能跳,因为有那么的眼睛在盯着她,只要她流露出一丝欢快的神情,马上就会被他们谴责成为没有人性没有良心,大家都把小芸的事完全归罪于她。这桃花镇真的是不能呆下去了,离开这,唯一的途径也就只有考学出去了。桃花不止一次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于是,她过上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的日子。
夏天快要结尾的时候,桃花收到了省城卫校的录取通知书。离开桃花镇的时候,她的眉终于舒坦开来,心也和天上的云朵一样轻盈盈的。
十一
站在绿树成荫的校园内,桃花想起了小芸,这里也是表姐的母校啊,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她或许还会陪自己来报到吧,唉,也不知她近来怎么样了,历宁对她还好吗?纷纷的心绪将桃花的脑袋填得满满的,她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那些不该留存的记忆。新生里大多数人都有兄弟姐妹前来送行,他们帮忙扛着行李,前前后后忙得不亦乐乎,在这样的人群里,桃花一个人拖着箱子独行,就显得有些孤零零的。风吹着几片泛了微黄的叶子在空中旋转,仿佛可以看到了秋天的影子。此刻,阳光洒在她柔软细密的长发上,泛起一层朦胧的金黄色光晕,吸引了不少行来过往人的目光,桃花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低下了头,可她哪里知道,恰是她那羞涩的模样最令人感到温柔。
开学没几天,学校就为他们安排了军训。桃花从小就羡慕那些飒爽英姿的女兵,如今自己也能穿上那套梦寐以求的军装,并且和军人一样开始集训,她兴奋极了。女生们都悄悄地用宽大的军用皮带暗自将腰身紧束,于是,肥大的军装下就显出了少女特有的风姿,男生中有人对她们吹起了口哨,当口哨声如同那长长的破折号,带着莫名的颤栗在空气中划过时,女孩子们再怎么矜持,也忍不住在背地里偷笑起来。青春浮动的季节里,就连幼稚的冲动看起来都是那么单纯和可爱。
那个叫刘刚的教官,剑眉星目,中等个头,挺直的腰板,看起来既帅气又正派,如果拍电影,应当是英雄人物的首选。他其实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可或许是因为身份的不同,却显得既老练又严肃。他来自广西,因此,说话时带有很浓的南方腔调,每次喊口令时,他总把“一,二,一”发成“易儿易”,桃花她们几个女生就憋不住地想笑,他先是用目光制止她们,见仍不奏效后,就大声地吼道,我叫你们笑,我叫你们。。。。。他的那个笑字好象漏气了一样,听起来还带着个“扫”的音,结果,他越说她们就越想笑,气得他把口令改成了正步走,“一步一动”,他喊一的时候,大家就把左腿悬在了半空中,然后,他再挨个检查,看谁的腿绷得不直,就用手大力去敲一敲,好半天过去了,也听不到他喊那个救命的“二”“字,桃花的平衡本身就不是很好,所以,她的腿是最先掉下来的,刘刚走过来,大声训斥着将她拉出队列,并罚她做一百个俯卧撑,起先,她还没觉得什么,可做着做着就受不了,但只要稍听一下,就听到他在喝斥,到最后,她都泪流满面了,也不见他流露出半点怜惜,桃花一边在心里痛骂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一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谁知这仅仅是个开端,紧接的拉练中,五公里的路程连续走下来,桃花的两个脚底就起了大大的水泡,皮磨破后,肉粘着袜子,钻心的痛,晚上回到宿舍,脱都脱不下来,桃花一边咧着嘴,一边用温水小心地湿着脚,想将袜子泡下来,女生们开始围在她身边骂起那个狠心的教官来,一个说,真不知哪冒出来的魔鬼。另一个说,我咒他一辈子找不到堂客。桃花就笑了起来,她接着说:找还是要找一个的,不过啊,给他配个母老虎,好好收拾他。可谁知她的话出口后,竟没有想象中的笑声,却忽然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她抬起头来,禁不住吓了一跳,教官刘刚手里正拿着一瓶红药水带着一脸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看着她,她的脸腾地一下就变成了火烧云。
军训让桃花成了班里的名人,因为就数她闹的笑话最多。半夜紧急集合的时候,她迷迷糊糊中就爬起来跟着人跑到操场,结果帽子戴歪了,衣服扣子全系错位了,皮带还给扣斜了,刘刚把她拉出来的时候,对大家说,你们看看像像当年国民党的败兵?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只有桃花恨不得脚下马上裂开个地洞来,好让立刻她消失。听口令的时候,人家向右看,她就把头向左扭,因为她左右不是很分明。跑步的时候,人家“一,二,一”,出的是左右左脚,只有她是反过来的,自然,又少不了挨罚。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如雕像一样站着军姿,别人都散了,她却不能动,诺大的操场上,只有他和她在那汗流浃背的训练着。她不止一次地暗想,如果目光也能杀人的话,那个该死的刘刚恐怕早就被她杀过一千次了。
在军训结束时的联欢会上,刘刚居然还会用吉他自弹自唱,都是些张明敏的歌呢,很能吸引女生们的眼球的。只有桃花在那露出不屑的神情想,无论你再怎么伪装,也改变不了在我心里魔鬼的形象。所以,当大家热泪盈眶地和教官交换着通信地址的时候,只有她一付无所谓的样子,不去凑那个热闹。她哪里知道,其实刘刚是因为特别在意她,才会对她处处要求严格,她也不会知道,刘刚临走的时候,在送行的人群中不停地搜寻着她的影子,她更无法知道,因为始终不见她来,他的心感觉到空荡荡的,悄悄轻叹一声之后,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十二
省城的电影院就是气派,高高的天花板上用石膏雕着好看的星状图案,踩在暗红色的地毯上就再也听不到脚步的踢踏声,空调设施正发散幽幽的凉气,周围都是垫了海绵的吸音墙,连座位上都蒙着一层质地良好的深蓝色厚绒布,不像桃花镇又开大会又放电影的旧礼堂里,全是些掉了漆的破木椅子,坐下去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桃花嘴里嚼着染得红红的盐姜,津津有味地盯着银幕上的茜茜公主。
美丽活泼的巴伐利亚伊丽沙白公主“茜茜”,在奥地利渡假时邂逅年轻英俊的奥地利国王弗兰西斯·约瑟夫,两人一见钟情,而此时国王已与茜茜的姐姐海伦定下婚约,成了姐姐的未婚夫。但爱是谁也无法阻隔的,年轻的奥地利皇帝不顾一切地追随着漂亮动人的茜茜公主……他们忘情地流连于青山绿水的大自然中,感觉着美好的生命…… “我最喜欢的事是骑马;”“我也是。“我最喜欢的花是红玫瑰;”“我也是。”“我最喜欢吃的是苹果饼;”“真是太巧了,我也是……”类似的对白,相同的心境,竟令到桃花泪流满面,黑暗中没有谁能看清她的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影片中的国王又在问:“那么你今天钓到鱼了吗?”调皮又天真的茜茜大胆地回答:“钓到了陛下您。”多么可爱而率性的对白啊,这个片子,她都是第三次来看了,剧中人的每一句台词,她都可以全部背下来了。茜茜公主和年轻国王不畏世俗,不惧困难,冲破一切阻碍的爱情,深深地震撼着她的心灵。她看一次就动情地流一次泪,她甚至想电影最好永远不要散场,好让她沉浸其中,感受着感动。因为生活给了人们太多太多的禁锢,想纯粹地因爱而活简直是太难太难了。然而,当那紫红色帷幕徐徐合上的时候,任凭心中有怎样的依恋,她也不得不回归现实。戏如人生,人生却不可以是戏啊。
当桃花推开电影院那扇可以旋转的茶色玻璃门,都市的喧嚣就热腾腾地迎面袭了过来,烁烁的太阳光下,仍是那个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世界。她解开系在手腕上的黄手帕,从里边取出一张毛票,想去旁边的冷饮店买根橘子冰棒吃。忽然,有人从背后伸出双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随着她“唉----呀”一声的惊叫,紧接着就传来了 “格格格”的笑声,桃花听那声音觉得特别耳熟,但又不太敢确认,于是,就问:是梅梅吗?只觉得那双手颤动了一下,然后,就从她的眼睛上挪开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扭过头来一看,眼前这个身穿黑色低胸紧身针织连衣裙的女人,虽然化着浓妆,满脑袋披散着烫得热热闹闹的卷发,但是桃花依然可以一眼认出,她就是梅梅。
俩人见面格外亲热,要不是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按响了喇叭,她们还不知站在那里聊到什么时候。梅梅朝车里的男人挥了挥手,就拉着桃花奔了过去,她熟练地打开车门,把桃花推进后座,自己则坐到了开车男人身旁的座位上。这是桃花,我的同学。她向男人介绍到,男人转过头来对桃花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梅梅接着又说,桃花,跟我们一起去酒店吃海鲜吧,未等桃花表态,她又冲着男人抛了个媚眼道,王老板买单。那被称作王老板的男人豪爽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梅梅虽然未将男人的身份说明,但桃花已从他们间的暧昧感觉到俩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再看此时的梅梅,已完全不是桃花镇上那个孤立无援的女孩了,她耳垂上晃着两个大大的金圈圈,脖子也挂了条粗粗的金项链,金灿灿的戒指随着她说话时挥来舞去的双手在空中显得耀眼极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包外烟,看烟壳的包装,桃花知道那是美国的“万宝路”,学校里也有女生私底下偷偷地吸烟玩,但她们都是抽那种带着薄荷味的“摩尔”烟,既优雅又淑女,听她们说“万宝路”抽起来特别冲,男人才爱抽的。梅梅抽烟的样子也很猛,她深深地吸着,然后,再往外吐着大朵大朵的烟雾。望着桃花脸上呈现出的惊愕神色,她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坏女人?桃花听后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连忙用种调侃的语气道,你呀,抽烟的样子让我想《黑三角》里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梅梅边笑变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直咳到眼泪都流了出来,桃花的心里禁不住涌上一阵酸楚,她轻声地问,梅梅,这两年你过得好吗?梅梅狠狠地吸了口烟,说,好么子啰?从桃花镇跑出来,身上又没有钱,能活下来,还不是靠王老板关照哦。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漠然的,仿佛在讲述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是不是因为车里的冷气太足,桃花感觉着自己的肌肤在紧缩着,终于在表层浮出一颗颗细小的疙瘩,她不停地用手来回抚着裸露的胳膊,而思绪却随着梅梅的故事坠入到一个不知名的黑暗空间。
到酒店的时候,只见王老板预定好的饭桌旁又多了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和妖里妖气的小姐,桃花的清纯在这些人中反倒显得有些突兀。她很不习惯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好在有梅梅在身旁和她不时地说上几句,才使她没有那么不自在。席间,有位姓郑的男人,相貌也还算斯文清秀,跟其它几位大腹便便的暴发户一比,看起来他倒像是个有点学问的人。他似乎对桃花很感兴趣,还主动找她聊了会卫校的一些情况。听梅梅介绍说,这位郑老板原来也是学医的,后来,下海做起了药材生意,成了省城头号“药材大亨”。桃花出于礼貌坐了一会就提出了告辞,说是要赶着回学校去。郑老板连忙站起来说要开车送她,她连忙摆着手,一个劲地说,不用!不用!梅梅笑着打了个圆场,这才替她解了围。送她出去的时候,梅梅在她的手心里塞了张小纸条,她幽幽地对桃花说道,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记得有空找我,别看不起我呀!我也是没办法!桃花就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用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对她说,你多保重,日子还长着呢!
一路上,桃花的脑子里全是梅梅的影子,梅梅的过去,现在,电影镜头般晃来晃去。手心里攥着的那张纸条都快被汗水浸透了,拿出来时,梅梅写给她的电话号码周围已泛起一片墨水的深蓝,她把它平摊在掌心,等风稍微吹干后,又细心地折好,放进了书包的夹层里。
十三
桃花在寒假时,回了趟桃花镇。小镇上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树上,屋顶,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远处,几个孩子正搓着雪团在打雪仗,“啪”的一下,就飞到了桃花的额头上,又冷又疼的感觉刺激的她直咧嘴,还没等桃花看清他们的模样,知道闯了祸的他们就跑得不见了踪影,桃花无可奈何地笑笑,将旅行袋从左手换到了右手,接着朝前走去。
路过邮电所的时候,她碰到了正要出门送信的栗妹子,见到桃花,她仍和从前一样亲热地大声叫道,哎----桃花,你从省城回来哒?还没等桃花张口回话,刘叔也从里边屋子冲了出来,手上依然捧着那个大茶缸,他端详着桃花说,到底是城里来的妹子咧,硬是不一样!桃花就笑着问,么子不一样啰?栗妹子赶忙抢着答,当然唦,气质都不一样哒,你看你身上的大衣啰,桃花镇上还从来没人穿过呢,几漂亮哦!她边说还边用手摸了摸桃花的黑白格呢子大衣,仿佛想验证一下是不是好料子。没变,一切都没变,桃花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久违的乡情似一股热流在她的体内涌动,驱散了曾经所有驻在她心上的不快,温暖了她的全身。
姆妈正在灶屋里熏着腊肉,锯木屑的清香飘荡在空气里,形成一股特有的桃花镇人家的味道,桃花大声地在门口喊着,爸爸,姆妈,我回来哒。大半年没见女儿的姆妈和爸爸就从房里跑了出来,爸爸接过她手里的旅行袋,姆妈则开心地搂着她在怀里紧了又紧,嗅了又嗅。快要过年了,家里准备了不少年货,都是桃花爱吃的好东西。桃花进来后,忍不住诱惑,东拈一块西拿一点的放进嘴里就嚼,爸爸在一旁羞着她道,何事还跟细妹子一样啰,到时看哪个敢要你。姆妈就从后面拍打着她,叫她赶快去洗手。刹那间,桃花仿佛又回了快乐的童年,她慵懒地伏在姆妈的肩头,真的好想就这样一直幸福下去。
初三的时候,桃花和爸爸姆妈出门去拜年。在路上,见到了小芸和历宁,他们在秋天就正式结婚了,小芸穿了件很宽大的风衣,脸颊上起了几块褐色的斑,看那样子像是快要做妈妈了。历宁黑了,瘦了,人有些很憔悴。桃花见到他,心里就隐隐地作了痛。其实这样的见面是很尴尬的,毕竟三个年轻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都曾深深地触及过他们的灵魂。历宁几乎不敢正视桃花的目光,他的内心也同样地起着波澜。小芸和桃花,自然也再不可能如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她们只是客套地寒喧着。倒是姆妈拉住小芸低声地叮嘱了些孕妇吃穿上要注意的问题,显现出她们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走的时候,爸爸还大声地对他们说,过年有时间到我屋里耍啊。小芸连忙说,要得要得!而历宁也跟在她的话音后面点了点头。可是,直到过完了正月十五,也没见他们来家里坐一坐。姆妈就说,估计他们早就回矿里去了。桃花没有作声,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历宁那颇为忧郁的目光,他肯定过得不快乐,她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这样想。可她又能怎么样呢。这或许就是姆妈常说的“一个人的命”吧。
当桃树林里的桃树上发起一个个小小花苞时,桃花就再次离开小镇返校了。
十四
刘刚这已是第五次给桃花写信了,虽然都只是些谈学习谈理想的程序化内容,可他依然很认真地写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上了她。军训时她总显得比别人要娇要憨,犯规动作层出不穷,令到他这个当教官的不得不格外从严要求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丫头定肯定还在恼火吧,要不怎么一封信也不肯回啊?要是再没有回复,我就亲自去学校一趟!他微笑着用胶水细细地粘好了封口,准备明天接着投向那绿色的邮筒。
桃花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她会在宿舍的楼道口遇到刘刚。到底是军人,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地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语气里仍带着教官的威严,桃花就眯起眼睛笑了,她不知道她的笑有多可爱,就像是外面初春的阳光,让人享受着恰到好处的温暖。刘刚的心在她的笑容里不经意晃了一下,再说话时,语气不自觉地就降了音调,是不是想报复教官?所以不理睬我?桃花还是笑,不过这次她是边走边笑了,刘刚见她不语,就跟在后面一个劲地说,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当初对你的严历?其实我那是为你好呀。是不是早就想给我写信,但又不好意思动笔?没关系的啊,我又不会再指责你。说到后来,连他自个都觉得滑稽了,刘刚终于忍不住又急了,他对她低声吼道,快说话啊,别人还以为我有毛病呢。桃花终于停下来回他道,你那些信,每封都差不多内容,跟我们教导主任训话一样,叫我怎么回啊?这次轮到他笑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了解你都喜欢些怎么样的话题,平时也都是接触些很正统的军人,所以,所以。。。。。还没等他“所以”完,就来了一帮同学,他们看见刘刚都非常兴奋,在一片“教官!教官!”的喊声里,他被大家包围了起来。等他回过神来再寻桃花,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悄悄地溜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桃花开始不再拒绝刘刚,并慢慢和他有了交往。只要一有空,他就约会她,和她去爬山,陪她配眼镜,帮她过生日。。。。。只要看见她,他的心就总是充满了愉悦。桃花也很喜欢这种被关爱被呵护的感觉,和刘刚一起的日子,是那样的阳光明媚,色彩缤纷,同宿舍的女生都说她在恋爱了,虽然她坚决不承认,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很幸福很快乐,而这一切又都是刘刚给她的。
刘刚还拜了桃花为师,学说普通话。桃花可是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她专挑一些卷舌音多的字叫他发音,说不准,就罚他再说十遍,每次都把刘刚急得满头大汗。桃花就坏笑着问他,你怎么不发脾气了啊?我可是在惩罚你呢。他却很认真地回答,不,你现在是我的教官了,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所以,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做。桃花就心想,到底是不一样的素质,看看人家多大气,想到自己对他的那点怨恨,不由地就脸红了起来。有次,她甚至还看似不经意地试探过他,你的母老虎有下落了吗?刘刚就想到了军训时她在背后骂他的那些话,就笑了笑说,坏丫头。过了一会,他又对她说,没有看见母老虎,只是魔鬼好像遇到了一个天使。说这话时,他眼睛里闪烁出的光亮,灼灼地就烫着了桃花的心。
十五
这个秋天仿佛来得特别早,瑟瑟风中飘零的枯叶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凄凄的故事。桃花将自己蜷缩在铁绣红的风衣里,急急地行走在校园里,刚下完课,她觉得有些冷,想回寝室添件毛衣再去食堂吃饭。
推开房间的门,她看见姆妈正在为她收拾着床铺,而桌上则摆了一大堆用罐头瓶子装着的食品。她兴奋地扑向姆妈,口里大声地叫着,你几时来的呀?姆妈!姆妈摸到她冰凉的手,赶忙说,冷吧?快点加衣服。桃花则顾不得这些,她急不可待地冲向那些瓶子,边看边高兴地说着,呀!你带来咯多好家伙啊,辣椒刀豆,萝卜干炒腊肉,油炸花生米,火焙鱼…正好给我打牙祭啰。姆妈在一旁见女儿这么开心,也笑得合不拢了嘴。寝室里的同学都吃饭去了还没回来,于是,她们决定就在宿舍里泡两袋方面,然后,就着姆妈带来的菜,开始了母女俩的亲情大餐。她们边吃边聊着,食欲仿佛从来没有这样好过。要不是听到姆妈后来说出的那个消息,说不定桃花会把那一整瓶的辣椒刀豆给干完。
姆妈说,你表姐夫历宁病了,我来省城,就是要去医院里看看他。桃花听后,心就猛地抽了一下,她用力将未嚼完的腊肉吞下去后,抬头看着姆妈脸上凝重的神情,她觉得事情恐怕有些不妙。果然,姆妈又接着说,他得的是白血病。桃花感到自己的血似乎全都涌向了脑部,猛然袭来的颅内压力让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耳边姆妈的声音仍未停止下来,他住在省城的医院里,听说这样的病是要换骨髓才能好,是吗?因为过度惊慌,桃花只能用种很轻很轻的的声音说,是的,要做骨髓移植,那需要好多钱啊。姆妈叹了口气道,是的唦,要几十万咧,单位上也报不了全部,不晓得他们怎么办,小芸手上还抱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毛毛。造孽哦!
桃花和姆妈拎着几袋水果和营养品赶到医院的病房时,历宁刚打完针,睡了,他的脸被削尖了一样瘦了许多,颧骨也耸了出来,嘴唇正泛着苍白,不知是不是由于灯光昏暗的缘故,他的面色呈现出一种蜡黄,显得毫无生气。桃花的心又开始作痛了,就连呼吸都变得沉闷起来,她挽着姆妈的胳膊,慢慢朝他的床前走近。昔日偶像般的历宁,如今躺在那里,就像是棵慢慢枯竭的树。她的泪再也止不住掉下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姆妈的手背上,滚热滚热的。姆妈将东西悄悄地放在床头柜上,就拉着她准备坐在外面待一会,恰好此时,小芸走了进来,她的眼圈也是红红的,好像刚哭过。姆妈就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
在医院假石山后面的那个凉亭里,她们坐了下来。小芸一直在抹着眼泪,桃花也跟在后面难过地蹙着眉。姆妈就问,你出来哒,毛毛在屋里哪个带啊?小芸说,娭毑在帮忙,还只有五个月大,我也是没点办法了,才出来的。姆妈又问,他的病现在是么子情况啊?小芸听完这话就又哭了起来,桃花在一旁道,找到合适的骨髓没?小芸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桃花就说,那是好事啊。小芸却犯愁地对她说,好是好,可是钱不够,也还是做不了啊。姆妈问道,还差好多钱喽?小芸咬了咬下嘴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十万!桃花和姆妈听完后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这么多的钱,到那儿去找啊,怪不得小芸急成这样。小芸低着头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后,又道,能借的人都借了,还是凑不齐这十万。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细的雨,夹在秋风里,淋到人的身上,寒气直逼进心里。
晚上,桃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却怎么也睡不着,历宁那失去生命鲜活色彩的脸庞在她的眼前浮来浮去,恍惚中,她似乎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小芸的哭泣声,甚至,甚至还有婴儿在啼叫,她用被子将脸一次蒙住,直到快要透不过气来才拉下来,可历宁的脸就像是定格在她脑海里的镜头,无论她怎么样都躲闪不开,而那哭声和婴儿的啼叫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这是为什么啊?好好的一个家庭就因无情的病魔,被折磨得悲悲切切的,健康,当你拥有的时候,或许不会觉得它有多么珍贵,只有走到了边缘地带,才会发觉挽回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的昂贵。十万元啊,这么多的钱,谁能拿得出来呢?除非是大老板了。想到老板,桃花忽然想到了梅梅,她的身边不是有个什么王老板吗?对,明天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只要能救历宁的命,所有的办法,桃花都愿意试一试。
十六
梅梅接到桃花电话时,惊喜的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她这样身份的人,早已没有什么脸面再见过去的那些朋友,平日里来往的也都是和她差不多的女人,一起打打麻将,一起吃喝玩乐,今天你来了,明天她去了,谁也不会拿出真情来交往,什么叫“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她想她比阿庆嫂可能感受还要深刻。
她们是在一间环境幽雅的咖啡屋见的面。坐下来后,她们要了两杯咖啡,梅梅的是黑咖啡,桃花的是奶咖啡。梅梅这次的发型又变了,被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髻,前面流海处还挂下来几缕卷发,半遮着她左边三分之一的脸颊,她身上的脂粉味还是那么浓,冲得桃花鼻子直发痒,还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梅梅就酸酸地对她说,谁叫我比不上你天生丽质呢?我要是不化妆,眼圈就黑得跟熊猫一样,脸也没点血色,吓死人,鬼都不得看。桃花轻轻笑了笑道,你就不会早睡早起,保重身体啊?梅梅没有作声,只是习惯性地掏出烟来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雾缭绕中,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无奈。正当桃花犹疑着要不要将历宁生病的事说给她听时,梅梅却主动问了起来,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啊?桃花点了点头,抿了一口刚送上来的热咖啡,才努力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天啦,你打算帮他借钱?十万?梅梅几乎是大声呼叫着说的这些话,桃花皱了皱眉叫她小声点,别吓着了人家。可梅梅仍然无法平静下来,只是稍微降低了些音量道,他不是有老婆吗?叫他老婆去想办法啊。桃花摇了摇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可还是差十万,表姐还带着个几个月大的毛毛,她也是走投无路了啊。所以,所以,我才想到了找你,你不是认得老板多吗?看能不能找他们借点?到时,我们一定会想法子还的。梅梅用力喷出个大大烟圈,沉默了一会说,那些做生意的人,钱也看得很紧咧。我想他们肯定不会凭白无故地借钱给别人的。桃花听后,眼圈红红地哽咽道,求你帮我去试一试吧,好吗?如果没有钱,历宁的病就治不了啊。梅梅叹息着,吸了口烟后,点了点头。
一周之后,梅梅在相同的地方告诉桃花,她问了好几个老板,他们都不愿意借钱,只有一位姓郑的老板说是可以谈谈,如桃花能答应他的条件,他或许会考虑的。桃花就问,那个做药材生意的郑老板?他开了什么条件?梅梅回答道,嗯,是他,他说上次见面后对你印象不错,如果你肯给他当一年的情人,他就给你十万元,并不用还。你别理他,这帮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桃花听完梅梅所说的条件,屈辱感令到她的心巨烈地狂跳起来,手也变得冰凉冰凉的,她哆嗦着嘴唇,牙齿碰在玻璃杯上发出“格登格登”的响声,梅梅见状,赶忙叫服务生冲杯热茶给桃花。
桃花又一次来到省人民医院来看历宁,她正想去推病房的门时,却听见里边有婴儿的笑声,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小芸正抱着孩子在历宁的床前坐着,历宁的气色仍然不太好,可他却是快乐的,他不停地逗着妻子怀里的孩子,孩子笑,他也笑,只有小芸别过脸去掉着眼泪,想到这样的天伦之乐对历宁来说,不久的日子后,将会变成永别,她就忍不住想哭。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就像外面刚刚落过的那场冰雹,一颗颗重重地砸在了默默站立在门外的桃花的心上,巨痛无比。
桃花决定下来的时候,梅梅急得指着桃花大骂道,你是不是有点宝气啊?你发癫啊?你晓不晓得你咯样做会把你的名声全部毁掉啊?桃花却冷静地说,名声和历宁的命比,哪个更重要?只要能救他,我就算拿命去换,也愿意!梅梅听后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想桃花肯定是发痴了,有点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了,就算是曾经爱过的男人,也不值得这样为他不顾一切啊。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道,还是等你清醒点再来想这个问题吧,莫一步错步步错啊,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就像我现在一样。谁知桃花拽着她的手坚定地说,不,我已想好,你是没有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样子,如果没有历宁,孩子就会没有爸爸,如果历宁去了,他也再不会听到孩子的笑声…话还没说完,桃花就趴在梅梅的肩头失声痛苦起来,惹得梅梅也唏嘘不已。
给郑老板打电话的时候,梅梅感觉自己拿电话机的手都在颤抖,她真的不知道这样做是帮了桃花还是害了桃花。
见郑老板的前一晚,桃花主动约了刘刚出来。等刘刚兴冲冲地赶到后,她说,我们去看电影吧。那天的电影是《罗马假日》,里边的爱情故事唯美又纯洁,感动得桃花热泪盈眶的。散场后,她又要刘刚陪她走一走,走到黑暗处时,风吹着树木发出的响声令人感到有几分恐惧,她突然对他说,你抱抱我,好吗?刘刚只当她有些害怕,就像哥哥拥抱妹妹那样轻轻地将她搂进了怀里,并低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有我在呢。分手的时候,她要他先走,说是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再进去,他就果真听话地转身而去了,却不知她在他的身后,正潸然泪下。
十六
郑老板没想到桃花这么快就答应了他的条件,见面的时候,他将填好的十万元支票递给她时,还同时递给她一把钥匙,说,房子就在“富豪花园”一栋18A座,里边什么都为你准备好了,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再过去吧。桃花的脸红得像发烧一样,她收下了钥匙,问,要给你签个合同吗?郑老板笑了起来,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相信你会对得起这十万块钱。桃花把头低得让人看不见脸面,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用手推了推那张支票说,还要麻烦你替我将它送到医院,并且要求院方为这笔钱保密,就说是个好心人捐赠的吧。郑老板听完后心里猛然一震,凝望着桃花那明亮的双眸,他几乎想冲动地放弃掉他的条块,但多年在商海浮沉的他,转尔又被脑袋里的世故占了上峰,他想天下本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救那个男人是因为你心底对他的情,我给你钱也是因为我想…这本就是单公平的买卖。
历宁的手术非常成功,经历了一趟生死之旅,他似乎看明白了许多事,也悟出许多做人的道理。望着妻子小芸因为操劳而显得疲惫不堪的脸,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怜惜她,所谓的激情不过是看似风花雪月的一个片断,共同闯过鬼门关的男女,才会知道唯有那亲情般的关爱才可以凝固他们的婚姻。当历宁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妻子幸福地走出医院的时候,他们却不知道,有个人为了他们的生活能够圆满和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桃花因为长时间夜不归宿,被学校开除了。被开除的桃花,穿行在省城的喧嚣中,腿像灌进了铅水一样沉重。虽然从迈进郑老板的“金屋”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会有今天,可人都是善于生存在自我欺骗的环境里的,她以为只要平静地过完这一年,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回原来的桃花。可没想到纸里的火这么经不住裹,而且烧起来就是彻底的完结。她来的时候,是名看得见前途的卫校学生,可如今,她只是个被人用钱包起来的包养期为一年的女人,一个谁也看不起的女人,一个令人在背后唾骂的女人。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后悔了吗?不,不后悔,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事,如果还是没有别的办法找到钱,她还会选择这种方式来换取历宁的健康和幸福。是的,她爱他,从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她就爱上了他,无论这是一份怎么样可望而不可及的情感,她爱了,就会永远把它珍藏在心底,她爱了,就会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拿出自己的所有筹码来解救他。
可是,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啊,如今,她被开除了,令她无颜以对的不仅仅是生她养她的姆妈和爸爸,还有刘刚,那个深爱着她的刘刚啊,想到刘刚被自己刻意冷落后的伤心,她就难过地直揪自己的头发。为了救历宁,她还牺牲了她和刘刚新生的爱情啊,可怜的教官,在知道自己心中的天使竟是个被大款包养而开除的女人时,他该有多么失望啊,她甚至可以想象到刘刚那因为愤怒而头发冲冠的样子,他的耿直和正派怎么会允许他喜欢的女人去做这样的事情呢。无论那后面藏着怎么样深刻的一个原因,她想他都不会原谅她的。
恍惚中,她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到站后,她又乘了另一辆,这一回坐的时间有些长,她脑子里乱乱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等她换坐的最后一趟班车也到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桃花镇。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走啊走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桃花江边,桃树林正在风中沙沙作响,都已是初冬季节了啊,江水中央,怎么还有人在游泳呢,听那些清脆的笑声,该是一群女子在嘻嘻哈哈的笑闹吧。桃花擦了擦眼睛,定神再看,没错,果然是几个长发如瀑的美女在戏水,她举起手来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有七个呢,莫非她们就是传说中的七姑娘?还没等她回过神过来,就听到她们在不远处唤着她,桃花,快来吧,水里很好玩很舒服呢。她心里想,奇怪,她们怎么知道我叫桃花?那些女子中就有一位年长些的朝她笑了笑说,哎,别发呆了,快点来吧,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姐妹啊,我们怎么会不知道你叫桃花。她逾发觉得奇怪,于是,就被她们的声音牵引着,一点一点朝江中走了过去,水越来越深了,她渐渐地就被一种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缠绵的力量推向了那七位美丽的姑娘。
桃花去的那个夜晚,姆妈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桃树林里的桃花全部落了下来了,好像在下一场从未见过的桃花雨,纷纷扬扬,粉粉红红的,凄凄美美的。
的。
(全文完)
※※※※※※ 今生的流浪是为了寻觅前世的足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