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在锅里，我在床上
------鱼玄机篇

文/子期1314

前世：
(一)
我不信冥冥之中有一股无所不能的力量，能够掌控着我们的生生世世。
我只知道即便是千回百转，最后还是回到原地。
纵使我知道所有这一切，无论怎么改变，也无法改变什么。
我所能做的，仍然只是一直的无法回头的走下去罢了。
（二）
纵使跳出轮回，依旧跳不出你……
清楚记得上世，天灾人慌，兵慌马乱，我倾尽家藏，煮完最后一碗米，爬上床，相公影子就飘进了屋，我拼尽最后力气只说出八个字：“饭在锅里，我在床上。”
俄倾，我便来到了奈何桥。桥边，阴惨惨一座茶坊，茶旗飘飘，上书一字——“孟”。
孟婆边盛茶，边念道：
羞日遮罗袖，
愁春懒起床。
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心郎。
孟婆把茶递来，“磔磔”的笑：喝了吧，喝了吧，喝了尘归尘，土归土。
我接过了那茶，直接往颈项上一倒。
孟婆忙喊，不能这样喝，把脑袋安上再喝。
可那茶已淋漓了一身。
我笑了。
孟婆摇头，来，再来一碗孟婆茶，喝了它，忘归忘，生归生。
我提起了脑袋，眼睛斜睨着她，飘上了奈何桥。孟婆，我不喝了。
孟婆大叫，回来，喝了它。人生的苦痛，皆是由有记忆而引起，你何苦与自身为敌？
我大笑，喝即非喝，非喝即喝。我已经喝过了，忘记了，孟婆。
说完，我跳进了赤水河。
而实质，我什么都没忘掉。
九月初阳，我投胎来到长安一平民家，取名鱼幼微。

今生：
（三）
长安城里繁花似锦，可热闹与她无缘，她每天只做两件事，读书，洗衣。
书读遍了，不过是个通字，天通地，地通天，人通神，神能鬼。如此反复。
还是洗衣有些乐趣，握水在手，看水流走，对鱼献媚，对花微笑，迎风唱歌。
就这样，她快乐地过了十三年。

当然，那一年她还不叫鱼玄机。
那一天是大唐长安的暮春。
那一天是大唐长安落桃花的暮春。
长安平康里的桃花一树一树的落，落在她家低矮的屋檐，落在她浣衣的小溪。落在清泉潺潺的水波，那人的影如着锦绣，一波一波的长了又矮，矮了又长。白色的衫，无端的妖异起来，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她手里捶衣的槌，不再捣。
“小姑娘，请问一下鱼幼薇家怎么走？”
她抬起了头，一双大眼活波一转，一似两粒黑珍珠，在白玉盘上轻轻滚动，慢慢由下往上看去，你是谁？
那男子，身材修长，临风而立，站在桃花雨里。可惜，面貌却不敢恭维，大耳，肉鼻，阔嘴，貌似钟馗。
本人温庭筠，到此地找鱼幼薇。
温庭筠！！
大名鼎鼎的温庭筠？！
他来找她？
急要站起，但因洗衣蹲的时间久了，腿脚一时不灵便，人一趔趄，脚下的篮子也踢进水里，衣服四散，顺水花花绿绿的流去。她忙跳进水里去捞，那是洗给这平康里妓女的衣啊，她和母亲靠它来兑换银钱，以补日常所需。
平康里，位居金碧辉煌，巍巍峨峨的大唐皇宫最近的一个坊。这里青楼云集，妓女们接的多是达官贵人，衣也华丽，尽是绫罗绸缎，若丢失一件，她实是赔不起。
她手忙脚乱的捞衣，可溪水携着艳衣，红黄蓝绿的私奔，欢喜的往下游逃去。
那人在岸边飞奔几步，三两下除了鞋袜，跳进下游的水里，截住了那衣，帮她捞起。他手臂长，溪水也并不湍急，没几下就把衣服全数捞进篮子里。
上的岸来，她提着篮子，对他狡黠一笑，红菱嘴角尽是甜蜜。谁说他难看？奇人异貌，头角峥嵘，五脏玲珑，六肺通透，说的就温庭筠这样的面貌呢！
他提着衣篮跟在她身后。
有妓女在窗口看到了他，搔首弄姿，扔出一枝花来，温八叉，不进来坐坐吗？好久没唱你做的曲了。可有新词送我？
他摇头，改日，改日。今天有正经事要会上一会。
她走在前面，心口滴蜜，他那么看重她，去见小小的她是正经事呢！
哎哟，什么正经事儿？忙的都不来我这儿坐坐？敢情温八叉又看上了前面这雌儿，还为人家提着篮儿呢。这雌儿我不认识吗？是后巷洗衣娘家的女儿——
快住了你的嘴！他轻声叱道，不要诋毁小女孩儿。
自从父亲死后，没人对她这样爱惜，除了那相依为命的母亲。
人心冷漠，世态炎凉。她不想责备。
到了家院，他放下篮子，看了看这对母女。母亲娴静，女儿伶俐，你，就是诗童鱼幼薇？
我看着不像吗？她俏皮反问。
豆蔻神态，好生俏丽。
也……好生淘气。
他哈哈大笑，像，像，我早应猜到是你。
他边回答，边进门，娘早打起了帘子，请他进去。一脚迈进，却是黑。
半饷，他才看清晰，里面光线熹微，陈设简陋，除了床铺，一桌，两椅，零落的食具，再无所设。
传说里的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诗名盛播长安城的女诗童鱼幼薇就住在这里？
凤凰沦落，穷途陋巷，也遗翠羽？
他看着她，落了坐。她要去煮茶，大唐的茶，都要煮熟了吃。他把她的手臂一拉，薇儿，别的免了。我是霸桥送过朋友之后，专程来这里拜访你的。
薇儿？
他这样叫她？她满心欢喜。
温庭筠，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鱼幼微的生命里。
可是谁料到，鱼幼微此后的生命再也没有逃过他。
（四）
父亲与温庭筠相交甚好，温庭筠又是鱼幼微最崇拜的诗人，于是便拜温作了先生。
从此，她叫他“先生”。
从此，在初春的暮日里，
她与先生吟诗作赋，琴棋书画。
她把他的一首小令，按她少女的方式，演绎的活色生香。
她在苏醒。她在起床。她在懒起迟弄妆。她簪上了花。
他看着她，看着她着了绣罗襦，贴上金鹧鸪。
那一年，她十三岁。
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五）
在先生的指导下，她的诗文很快便轰动了长安。
那天先生与她同游崇贞观，正遇一群新科进士在观壁上题诗，先生要她也题一首，她想了一想，拿过笔来，壁书：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众人大惊。
这颇为自负的小姑娘，开始成为长安城里的焦点。
人们诧异于她的才情与容貌，
却不知，她的诗文她的才情，
全因先生而起。
只是，先生知道么？
她想先生是知道的。
是的，她非常自负。
然而，在先生眼里，幼微只是个琉璃人儿，透明，藏不住一点东西。
先生是花间词的妙手，那些“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的姐姐们宠坏了先生。先生眼里，是不会有幼微这小丫头的。
否则，他为何如此急于把十五岁的鱼幼微推向了补阙李亿？
“先生，你当真要蕙兰嫁与李补阙？”蕙兰，是先生给她的字。蕙质兰心。
“幼微，李亿年轻有为，虽然已有妻室，却是对你情真意切，已经央我好多回了。”
“先生，你当真要蕙兰嫁与李补阙？”她又问了一次。
先生没有说话。
她笑了，离开了先生的书塾。
她钦佩先生的才情，却恨先生的无情。
她住进了李亿的林亭别墅。并赋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从此，与先生恩断义绝。
（六）
李亿迷恋她的才情容貌，他曾经说，遍寻烟花柳巷，皆不见才貌在她上者。
然而，她知道，她嫁李亿只是赌气。
婚后李亿对她宠爱无比。
然而她始终不爱他。李亿郁闷不已，决定出门赶考。
苍天不负有心人，李亿竟然考上了衙门里的主薄！并在外面纳了妾。
她这时总算想起了古训：小白脸，没有好心眼。难怪绿翘曾笑言，谁叫你找一个李姓男人，你不看，从古到今，负心男人大多姓李，比如说杜十娘的李甲，霍小玉的李益，还有你鱼玄机的李亿。怎么会如此巧合，前者被男人卖，赌气跳江，宝丧人尽，后者抑郁而死，死后变成厉鬼，使得负心人妻妾不得安宁。她呢？虽非死也伤的差不多，她一直忘记不了十三岁那年与温先生的相遇，一直摆脱不了那白衣胜人的影子。
夫人把一切看在眼里，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天夫人把她叫到了跟前， 说：“倘若实在勉强，不如出了家去吧……”
于是由夫人作主，把她送了去咸宜观出家。唤作玄机，从此之后，她就是鱼玄机。
人人都说才女鱼玄机因大妇忌妒，被补阙李忆所弃，被迫出家咸宜观。
然而她知道，夫人是无辜的。这一场短暂的婚姻原本就是一个玩笑。
只是不知道先生是如何认为的。
或者，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女弟子，别无其他。
然而，先生于她，却是全部。
（七）
“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被张扬的贴在了咸宜观的门口。
于是整个长安传遍，车水马龙聚于咸宜观前。
风流雅士，达官贵人，无不慕名而来，蜂拥而至。
于是，世人传说，“咸宜观艳帜高张，鱼玄机风流放荡。”
鱼玄机，就这么背着一个放荡的名儿，笑的花枝儿颤，
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姐姐，你这么做，世人都说……”
“都说什么？”
“都说……”
“妓。”她微笑着说。
她没有收敛，甚至笑的更为妖冶。
她是在逼他，她要看看自已到底在不在先生心里。
咸宜观门前日日车水马龙。
可在她看来，这样的喧闹，也是寂静的。
因为来的都不是他。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鱼玄机这个名字已彻底取代了当年长安巷陌中的幼微。
（八）
就在那天，他来了。
就在她要将他遗忘，沉溺于笙歌之中的时候，他来了。
她不露声色，笑道：“飞卿别来无恙？”
她看到他也淡然一笑。
“幼微……”
“贫道贱号玄机。”
她冷冷地看着他，心中竟涌出一股怨恨。
她竟然是怨恨他的。
她退回房里，默然站在窗前，凝视远处。
他虽然已届知天命之年，
举止风度却一如当年，自有一种风流倜傥的儒雅。
但他，不再是当年的先生；
而她，亦不复当年的幼微。
很多年前，她与他抚琴击缶，笙歌作赋。
很多年后，她与他，再见却是无语。
（九）
春天转眼而至，咸宜观中桃花开遍。
水榭歌台，车水马龙。
长安城内一如既往的通宵达旦，歌舞升平，咸宜观内鱼玄机如是，咸宜观外温庭筠如是。
先生一如既往地游戏于青楼绿柳之中。
她也更为放肆地广招宾客。
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
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
琴弄萧梁寺，诗吟庾亮楼。
丛篁堪作伴，片石好为俦。
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
满杯春酒绿，对月夜窗幽。
绕砌澄清沼，抽簪映细流。
卧床书册遍，半醉起梳头。
一切都了无痕迹。一切不过是个梦。

只是，多年后，不知他将如何回忆起当年她的容颜。
。。。。。。。
（十）
那夜的酒很淡，她却醉了。心中那份幸福，若即若离，如梦如幻，叫人不安。
先生说誓言注定了是不可靠，可是没有誓言，却又有什么更可靠？她迷惑了。
她，依靠在窗口，看着楼下万家灯火，看着红尘喧嚣。
“玄机，可是又有了什么心事？”
孙员外低眉含笑，凑在她的耳边，轻言细语，喃喃关问。
一如当初先生在窗前：“幼微，亲你怜你，不会伤害你。”玄机颤粟了。
孙员外，30出头，精通琴书，为人忠厚，刚刚死了发妻，对她一片深情。
每次来，孙员外总是微笑着，耐心着，一直看着她，听着她的诉说。临走，总不忘交待：“饭在锅里，记得吃饭。”他是君子，不像那些男人，眼神里透露的全是色欲。
鱼玄机可能是累了，也可能突然开了天窍，所谓生命中的爱恨追逐，是非善恶，不过是庸人自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平安的归属，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孙员外得到鱼玄机的默许后，欣喜不已，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一向是淡薄名利之人，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随我到乡间，逃离喧嚣，耕种为生。
当然愿意！鱼玄机喜出望外，拉住孙员外的手，眼睛里闪烁出炯炯光芒。
于是，当下他们俩私定终生，并精心策划了一场金蝉脱壳计。
没过几天，长安城里便盛传起了一场悲剧：弃妇鱼玄机，逼死侍婢绿翘，被京兆尹温璋处死。此事一出，全城轰动。
当然，此事操作成功全靠了京兆尹温璋，毕竟鱼玄机还是鱼幼微时，他曾喜欢她很久，直到李亿的出现，才打破了他的美梦。后来的咸宜观他也没少去。此次的帮忙算是一个了结。

孙员外把财产分给了府里上下，还特别给了绿翘一份，并为隐姓埋名的绿翘找了一个好的归属。
一切完毕，他们便乔装出城。

你耕田来我织布，其乐无穷。
。。。。。。。。
“怎么肯舍了长安的繁华，跟我来到乡下？”
“因为饭在锅里！我前世转来还说了末了一句，想不想听？”
“什么？”
“我在床上！”
“啊，哈哈。。”
“呵呵。。。。”

题后记：关于历史上的鱼玄机，是这样记载的：鱼玄机（约844—约871），长安咸宜观女道士，字幼微，一字蕙兰，长安女，姿色倾国，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喜诗文，广交风流名士，与温庭筠等词人相交甚密。15岁被李亿补阙纳为妾，唐懿宗咸通时，李亿遣其出家。著有《北梦琐言》。《全唐诗》中存诗48首，后因逼死侍婢绿翘，被京兆尹温璋判为处死。
至于野史，各种版本数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