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面具的神性光辉：信仰与永恒

——解读海男《香格里拉王国》

□王冷阳

         一、梦幻与真实对称的事物之间的空旷对白

          与喃喃低语：美学意义上的终极喻指与敞开

……不，而是这里，在这个世界上。

                        ——舍斯托夫

在这个世界上，摄影师是正确的：他目的明确，将人们看到的图景幻化为另一种真实：虚无的真实，并抵达美和记忆。生活的魔术无处不在，一个美神的内心在时间深处被劳顿的历史发现，文字的光芒像神的伤口一样新鲜，一个幽冥中暗藏光线的词：香格里拉。它像风一样美丽，或：神秘。

当我出入于《香格里拉王国》所架构的梦幻与现实交叠的光影时，仿如沉浸于一次已逝的、往昔的回忆：犹若但丁迷失在黑森林中，他肉体的物理性移动远不如精神的历险所带给他的记忆更为深在与滞重。只不过《香》与《神曲》对称的部分是后者的天堂，那恒久的星辰。《香》的九章72篇小文所组成的心灵游历，不啻是一张让梦启程的帆或大网——那个挥霍美的地方，让我们不敢仰望。“我熟悉那条河流/那些古老的幽冥的河流/我的灵魂成长得像河流一样深沉。”（兰斯敦•休士，美国）

从呈现香吧拉梦境的大峡谷到卓玛的湖、仙女的湖，永远的青稞地上行走的牦牛与炊烟，雪山下的杜鹃花以及植物标本的天堂，月光城通过茶马古道梦见了自身的荣光，神祗的飞翔与召唤，引领着时光穿越酥油沉醉的草甸，那些迷香中下坠的面庞，在酒神的光环中现身的恒在的云彩……

诗家出身的海男，曾参加1988年诗刊社举办的第八届“青春诗会”，那时的海男正如“每一片树叶上荡漾着的阳光”；她深藏的诗意在十几年的旅途中涂满生命的四壁。生命在时光里旅行，这是梦乡无法挽留的美。谁能了解时光背后的东西？风把往事统统带走：生命，死亡，爱情。唯一的玫瑰在哪里凋谢？“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经决定出发，并且带上了耳朵和心灵还有勇气，我们就有可能离开原来的地方。”海男也曾在她的另一作品《门下的风》中说道：“我是一个很容易在衣褶中入睡的人/我们被压抑的吻，它落下去……/是谁伸出手来使我们厌倦/反复无常的话语护送着我们/再没有什么可以憩睡在安静的窟窿/死亡遥远得像你嘴唇上的高傲。”而一个前瞻的先锋诗人、作家则意味着哲学、宗教与艺术良知的内在统一。她站在一个尖端，语言的火把照亮那些贫乏的灵魂。她充当了良知的使者。

按照布罗茨基的说法：“人首先是美学的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的生物。”海男正是依照这一说法而展开了美学意义上的卷宗。“在这片森林上空的神投入了诗歌般的力量捍卫了它的每一棵树，每一种植物，每一片阳光，每一条小溪，因而我们才有可能触摸到每片树叶上晶莹的露水。”香格里拉源于香吧拉，其内涵是世界寻求的理想境界，是人神共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世外桃源。这里的湖泊与青稞似乎是女性化的，充满了灵性的透明与馥郁，近似女性身体的芬芳。卓玛的美加速了心灵的追逐与向往。在这里，马群“的影子像是有了归宿感，就像人类寻找到了自己的香吧拉王国”，他们“在潮湿的风中享受卓玛姑娘的那曲牧歌”。正如草的尽头是绿色，果实的尽头是甜蜜，而语言的尽头却并非神话。是谁走遍了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如果琴弦是我早已辜负的道路，你的眼眸就是我的天涯；如果月亮不是最冷的花瓣，你的名字就是我的故乡；在你四四拍的酒窝岸边，你的红颜宽广有如春天的草原……“我们越接近向往的东西/我们的智力越是深沉/记忆再也无法追溯它的痕迹。”（但丁《神曲•天堂篇》）而神秘作为一种虚无的存在，它已经在意义那里获得了凸显的权利和形式。《圣经•希伯来书》中说得好：“神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海男在她一生所领悟的语义局限中，不可忽略地把自己隐身于这块神光笼罩的地方。作为目击者，她遇见了在商品与物欲的夹迫中坚守的最后的风景。作为审美的言说者，必须拉开与世俗现世的距离。而她的出现是否就意味着去跟踪那些远去的诸神的可能呢？作为表述或记忆的文本，那是作者永不可复得的常识性话语事件的替代品。在这一恍惚的迷幻过程中，神秘的诗意叙述反而使我们觉得那是直逼诚实的真。一个人叙述得越多，越使生存的意义，亦即生命的意义显示出一种救赎的宗教色彩。因而海男清晰而不容置疑地说：“一个用自己民族的语言表述情感和思想的民族，他们才会在自己的编年史中录制一个民族的低语，是一种与神的痕迹靠近的低语。”

那么这就是香吧拉：光辉之地，一种隆起的美，风景在此聚集、融合，发出欢呼——太阳的车轮，月亮的灯盏，酒神的舞蹈，这光芒中的光芒，宣告了文本的蓝色叙述。“今天的太空多么壮丽/不用马衔、马缰、踢马刺/我们以酒为马来骑上/驰往神圣仙境的穹苍。”（波德莱尔《情侣的酒》）而美是不停行走的，她知道每一条细小的道路都在通向精神的飨宴，通向生活、爱情和甜蜜的睡梦。如果说青稞是肉体的，那么酥油茶则是精神的。作为一种矛盾的液体，里面居住着香吧拉少女无边的幸福和阳光般的心灵。大地上的酥油灯永不会熄灭，正如欢乐和梦想不能取消。这一切使我们的内心对美保持了永久的饥饿和敞开。

          二、叩问与冥思：心灵的秘密通道

但是，你要看看天堂，在这里

我们曾经一起，贞洁而幸福。

          ——阿赫玛托娃

香吧拉：没有谁能回避其败了又开、去了又来的恒久的场景。为了呈现这里具体的生命律动形式，为了记述这尘世之外的透明的内核，海男的努力是有效的：那些新奇的、散发着草木和灵魂幽香的神祗原始的意象在汩汩流淌的诗意中穿越了文本。康巴男人沉实、坚定的背影，永远不会让水瓮干涸的康巴男人的女人，扎西与卓玛热烈而神秘的婚礼仪式以及他们特有的弦子舞、锅庄舞等所喷溢的激越之美，这一切给我们的心灵通道带来了多少安慰和震撼，那么澄明，那么高远，要把我们所遭遇的俗世的黑暗、创伤、遗忘、死亡、生存的虚无与荒诞带往何处！在虚无中飞翔，在宿命里存在，承担、剖析，直抵生命的本质，不屈服于对自己生活整体质量和道德水准的放弃。在这一点上，埃米尔•米歇尔曾说：“相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在《香格里拉王国》中，有一种“还乡”的情结隐伏于其间，缠绕着我们。那里的旌幡和禅唱，似乎成了人们苦苦追寻的理想主义的最后版本。海德格尔曾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亲近。”这里的“还乡”，我更愿意理解为精神家园的终极隐喻，那不仅仅是个人乌托邦的栖息地，同时也是人类藉以孤独地称量自身，把上帝、忧郁、虚无、大地、河流与自己心灵合二而一的最终避难所。“还乡”使这片圣地可以亲近本源，而真正的“故乡”则是人类共有的，就像香格里拉的一切，它属于我，也属于你。

心灵的通道是勇敢、义无反顾的，它通向爱和真实，进入未知的广大领域。它离开过去而让未来存在。未来将会来临，而过去正在远离。“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海子语）曾一度缔造了凸凹文本的海男在调动精神王国里许多依稀可辨的事物向着文本集结的同时，她除了赋予香格里拉理性的析解与感念之外，还特别赋予其女性的不易察觉的阴柔之光：“我此刻的道路同样是一条修行之路，就像最完美的睡眠。睡眠就是在最漆黑的时间里发现了银光闪烁的迷宫，是在那呼唤中感受到已经被呼唤过，已经惊醒过；睡眠就是重新看见经历过的幸福。最完美的睡眠来自入睡前的姿态……然后看见自己灵魂的形状。”她的这种由内心和现世双向展开的臂膀拥抱着梦幻和现实，在倾诉与向往、虚无与存在、生命与自然等多元共处的要素中完成了和谐与统一。比之那些过度自溺、自恋、深陷其中的单向度书写，海男处于叙事与抒情的双重压力之间，她更宜于在倾诉中让自我消失，融于伟大自然的运作之中。这里的每一滴阳光，每一粒音符都不会使乐器蒙羞与尘封，她对心灵的追问和省察隐藏在这里的一草一木中，在发现神祗的光芒的那一刻，我们都将和她一样为神性的光辉所笼罩。此刻，语言为了闪烁而出现，在香吧拉的天穹无垠的彩云间现身并向着她云集。文本的生成不是创造，而是受意写下的用心灵的植物编织而成的诗行。也许，海男的无性别写作，是未来世界的必然？那些覆盖香吧拉天空的词语，它们的永恒魅力来自对心灵的终极关怀。

三、梦境与现实、信仰与永恒的彼此对称：

           神秘主义的延展与拓深

从你至纯的精神中我饮到了最美的火

                我将成为你沉思之影的安息处

                                      ——瓦雷里

一个用生命烛照自己、对死亡漠然置之的人，其消解的恐惧不仅仅是肉体。我们已经在诸多的精神方式中学会了自语或沉默。我们终于在一个并非仅仅是物质的作坊里，看到美与苦难一起被煅造。那一刻，人的灵魂将是何等的凄绝和完美！遗憾的是，“我们不仅被逐出了世界的中心，而且注定要在森林和沙漠中，或在迷宫的崎岖山路和通道里找寻那中心。”（帕斯语）一种傲睨欢乐和痛苦的精神幻象，或在短暂的时刻里，再现我们那有限幸福的神祗，已不可能将我们带回永恒的现在。个人的幸福或痛楚让我们看到一个生命的侧影。我的心灵被香格里拉的神光与缪斯之神抚摸。这是一种真正的赐予。它和我的自语如出一辙，色泽相仿。而大师的语词来自无限的虚空：它冷峻、陌生、光怪陆离，就像有人在万物中传唱着这一神圣、新鲜而又陌生的边缘部落，理性的叶片轻扬，火焰与激情含混不清。那些如青鸟般降临的仪式和雪山之光涌向我们，将我们推向艺术的极至，让我们与神共舞，心醉神迷。于此，我想到了史蒂文斯与阳光和花瓶的一生都纠缠不清的关系。

“对一个真正的牧人来说，梦境中放牧一群豹子的意境使他的低吟变得悠远了。”“……他想成为他自己。既可以在梦境中寻找到故乡，也可以在一场梦境中放牧一群豹子。而且，他应该面对现实，他活着就应该面对现实。”在海男的印象中，“这个年轻牧人有了一条最现实的道路。”在中甸的行走，对雪山、草甸、峡谷、爱情、婚礼、天葬等图景的仰望，使一部摄像机获得了见证的权利。而究竟是谁使我们能够真正一睹这风采的圣地？文明的圣举，当真就是神所赋予人类的终极标准？当然，美与神圣是毋庸置疑的。诸多变种的神秘，在我们逐渐征服物质的同时，已慢慢消解了骗局的张力。我们经由香格里拉而从思考中获得了高尚，从领悟中恢复了尊严；理智的良知要求我们继续为一些未知的空间，充分准备出更多的迎接黑暗的勇气和忠实。尽管未来在瞬间闪现、莅临，主导我们灵魂的神，在对尘世作未有任何征兆的评价后，早已放弃了赞美的言辞。“前进、后退、迂回，怎能到达/要去的地方。”伟大的帕斯这样告诫我们。

《香格里拉王国》直接向本源敞开：个体的感动与普遍的颤栗、灵魂的高翔与肉体的低吟……它有一个梦想包含了全部的地狱与天堂。那是精神的庆典、语言的高蹈、经验与激情的女儿，在未来与过去的中间地带腾出一个空间，让人类与大自然和谐地交谈、协奏、合唱。孤独深处神祗在上升：丰盈恰恰是这里的唯一主题。作者赋予这里以色彩与生命，几乎在书中绘制了一代人的光荣与梦想的蓝本。

“香格里拉存在于何处”一说在这里显得苍白脆弱。当中甸人的天葬与婚礼的仪式构成对称的场景时，没有人会怀疑香格里拉的真实可触。而这里的天堂，却又分明是为命名地狱而制造出来的一个对称意义上的理由或一种需要。普鲁斯特这样描述现实与梦境的对称关系：“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而我们的梦幻并不存在，然而那时我们就会感觉到，那些与我们的梦幻相连而存在的乐句和概念也就不复存在了……但是我们手上有这些神奇的‘俘虏’（神奇的梦境）作人质，他们将在我们生存的机会丧失时继续存在下去……”在时间的深处，这是生命最后的丰盈，也是人类梦想的高地，宛如夤夜的月光：清冷、宁静而神秘。它就在我们身边，但是当我们大梦初醒，它已阒寂离去。香格里拉便是这样：作为一种神秘意义上的具像化了的精神故乡，它被作者放入一种特定的语境中加以观照，并成为神圣的良心和激活现实生命的精神源头。它以灵魂直裸的方式直抵坦诚与自省的重量，以生命质询的方式给予众生情感与心灵的普遍关注。

如果在此地呆得久了，一个人会变得宁静、虔诚，少几分轻佻。按藏族人的说法，每时每刻都会有神灵从你头顶经过——你必庄重，你必虔诚。因为我们所处的地方不仅仅神秘，而且有灵。梭罗主张与宇宙交流，与自然对话，与绿色亲近，与原始交融。他在“假行僧”式的隐居中完成了独处、节欲和冥思。《香》找到了来自人的心灵深处的光芒。当我们听凭这种光的表达的时候，它便在我们的语言里明亮起来。而庞德则信誓旦旦：“一个个梦想被砸得粉碎/撒得到处都是/而我曾试图建立一个地上的乐园。”他所试图建立的乐园，是否暗合了西西弗斯手中的永恒推动的巨石，要把福祉推向高处？哦神，如果你真存在，就请回答我！

（全文5061字）

2002年9月7日 夜 周六 八月初一


（《香格里拉王国》：海男著，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2002年5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定价：5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