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新，真正认识是在1999的夏天，一个气象万千的黄昏。

在这之前，我有见过苏新，最初见面是在４年前细雨纷扬的冬天。那个冬天，新婚的姐姐和姐夫到千里之外的哈尔滨看冰雕，把看家任务留给我。南方的冬天很阴冷，姐姐新家的书房很舒适，有空调很并铺着暖色的地毯，我每天大半时间都关在书房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有一天早上，有人敲门，敲门的是苏新，他敲错了门。他要找的人是姐姐对面的邻居，他表姐。

苏新当时的样子令人难忘。他的身后放着一个大木箱，箱子上面堆着一床棉被。旁边还靠着一个鼓曩曩的蛇皮袋。苏新穿的很单薄，是一套蓝色的运动装。这是市重点高中的校服，天气清凉的时候，大伯家的哥哥偶尔穿这样的衣裳。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６点刚过夜色已迫不及待地弥漫深深。苏新的表姐没有回来。我离开姐姐家时，端着大杯的热牛奶，给站在门口还等候着的苏新，说：“我多煮了一杯牛奶，借给你垫肚子。不是免费的，记住是要还的哦！”那杯热牛奶，苏新没有拒绝。

４年后，坐在姐姐对门的邻居家里，苏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从容地给姐姐和我上茶，递果。这时，他已是一名大三学生，与当初的苏新相比，现在的苏新，有着与时俱进的积累与沉淀，所蕴含那种大男生的温厚与淡定，如同夏日的晨光，温暖，清凉，怡人。

姐姐请苏新一路关照我，因为明天，我和苏新会同乘一辆巴士，前往同一座城市上学。在那儿我将成为一名中等师范学校的新生。我听后，不以为然，飞快地昂起头，大声说：“不就是一个皮箱，一张席子，一床太空棉被，一顶蚊帐，还有一个书包吗？我能行的！”

可是除了很轻很小的包，途中上下车，行李由苏新搬拿着，直至校舍。最初我以为因姐姐间接托付，所以苏新连像挂蚊账这样的小事都一丝不苟地尽力。然而，慢慢地，我觉得到苏新特别照顾我。

从苏新的学校到我的学校步行只要５分钟的时间。苏新常常来看我，最初送来衣架、蚊帐夹，接着帮我装个微型的小书架。很快我们没有了陌生感，熟悉后的苏新开始教我弹吉他，春天结束的时候，我已经能一气呵成地弹奏出《月光下的凤尾竹》，这是我惟一弹得好的吉他曲。也是从这年的春天开始，每逢我的生日，苏新都有礼物。我收到苏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一幅手镯，夏天来的时候，手镯在手腕上叮当作响，那声音配合着飞扬裙角的青春风景，悄悄地诠释万种风情，我喜欢。苏新便从此记下了我的喜欢。读大学的苏新同时做两份家教，还是没有钱。但送我的手镯却一律生动着美丽着，即便是那幅用九颗石串成的手镯，也有沧海的颜色，桑田的花纹。

转眼苏新已进入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他更加忙碌起来。在最繁忙的时段，苏新的关爱也不曾变为稀薄。

无风的日子，学着高年级同学的样子，在大街上举张牌子，上书“家教”二字，守株待兔等着家长前来求助。偶尔有家长前来，却都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旁边高年级的同学走去。站了一天没有一项业务，一位牵着小女孩的母亲离开前朝我无所顾忌地嘀咕：小孩子教小孩行吗！傍晚，沮丧地返回学校，街角处，远远地看见苏新从前方的薄雾大步流星地走来，边走边喊着我名字。近了，递来一包热气腾腾的东西，迅速打开，是几只热气腾腾的肉馅包，发出淡淡的肉香。欣喜地往嘴里送：“太好吃了！宿舍的同学都不知道我在这儿，你怎么知道的？”他微笑着，低头拧转水瓶的盖口，然后将无盖的水瓶递给我。

夏天到了，苏新毕业了，有了工作。我设想的远景是，苏新在哪儿工作我也在哪儿工作，就像现在一样，离得很近，肩并肩，走在校园两旁开满鲜花的甬道，可以听到手镯玲珑作响，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在我的潜意识里。

苏新在一个小镇教书，这是一个有杏花春雨的小镇。离小镇不远，有一个小村落，村子里有他母亲和弟弟。开学时候，苏新接他弟弟来镇上读书。他们住进教工平房宿舍，宿舍旁边有几棵苍老的梧桐树，那样子和苏新的房舍一样的苍桑。

操场边的一树一树的黄花开了，我的生日又到了，苏新的礼物如约而至。放学后，在一帮男生的中间，笑着跳着喊着开怀着，眼睛弯成了一轮新月，却笑得心无旁骛“目中无人”，只因为远方的苏新呀！

苏新再次帮我搬运行李是在４年后的夏天。我毕业了，并不像当初想苏新在哪儿工作我跟着在哪儿工作的那样发生。我最终选择了留在我的出生地做小学老师，教职工宿舍建在一座叫峰鱼山的旁边，早上，晨光贴着山一束一束地送过来，很有层次地抹上一层金，山的那边是熟悉的繁华，而这里安静得听到鸟的欢叫声。

一直记得，那年１０月，天空很蓝，苏新约我在咖啡屋见面。我梳着童花头，发上一朵玉质的玉兰花，闪着柔和的白。腕上佩着一幅手镯，这是苏新送我的桃木手镯，原始的颜色，原始的花纹。据说可以避邪的同时还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手镯一路叮当地响着，清脆但不张扬。我想那是苏新和我，我们给予心有所属爱情的回响。

可是苏新却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未婚妻是小镇的一名护士。刹那五脏六腑被掏空了，眼泪疯狂涌出来，淹没了所有思绪。半晌，硬生生说：“恭喜你。”然后什么都不再说。

我病倒了，姐姐说苏新来看我，我迷迷糊糊的只说不想见。也不知自己睡了多少个世纪，但恍惚中总觉得有个人安静地守在我身边轻悄悄地替我扇风，风里夹持着淡淡的花香。两个星期后，我的病基本痊愈，我问姐姐，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总有一个人守在我身边，但感觉不是姐夫和你，是苏新吗？姐姐说不是。是呀，苏新忙准备做新郎，哪有闲暇顾及我呢！夏天很热，可能我的心很冷。经过一场变故，我明白很多，突然明白自己在苏新心里的位置。苏新偶尔喜欢我，在他平淡日子里偶尔妹妹那样的喜欢，但那绝对不是爱。

沉寂得最快的年少的光阴，仿佛是手腕上叮当的手镯，几步之遥就听不到声响。苏新结婚后,他寄来的生日礼物被我原封不动地退回，我将所有的手镯收起来，以为从此与手腕上的风情万种绝缘。

可是慢慢地我接受另一位男子的感情，他叫方远，曾经是邻家的哥哥。随后来到他工作的大都市，一起买了房子，一起商量着结婚的日期。而方远送给我携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信物竟然是手镯，一幅无以伦比雅致高贵的手镯。有时我将手镯佩在手腕，在宽敞的客厅走来走去，听手镯风铃般高高低低的响声，心头缠绕起无数的温柔、感激，以及缕缕的伤怀。对苏新我一直怀有一种忍隐的怨恨。

５年后辗转从苏新表姐知道他当初的心思。苏新说，如果做公务员的父亲还在，如果弟弟已经长大成人，如果他可以给我一个系数很高的幸福的承诺。比如，不是两地的爱情，我生病的时候，他可以白天黑夜地守在我身边，替我端水递药，再比如他足够的钱，能买得起一套房子……可是这些都是假设，所以他不敢跟我开始一段没有前途的恋情，即便有了结果最终难免伤痕累累……只要能关心我，远远地看着我幸福就够了。爱的表达式有很多种，但没有哪一种比得上看自己心爱的人过得幸福快乐更心安呢！爱不一定要说出来，有的爱说了，反而是伤害。

可是那年你病了，他每天守候在你身边，还带上新鲜的玉兰花，他说你喜欢这香味，不过都是在你睡着的时候。苏新表姐说。

庭院的玉兰开花得正盛，馥郁的芬芳随着记忆叮当的声如击鼓般敲打涌起的往事。那些点点滴滴的关爱，是注定演变成今天万水千山的距离吗！

一天，我看见了苏新，还有他妻子，在我们最初相见的地方，当时我们在同一时间打开各自姐姐的家门。岁月似乎没有在苏新的身形留下痕迹，只是脸上多了一层不动声色的沧桑。看着苏新妻子时，眼眨了几下，心，一点点地疼着。她手腕佩着一幅木质手镯，这样的手镯，我也有一幅。

可是，像什么都不曾发过一样。苏新说：“小雨，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心里说：谢谢你，苏新。

转身，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这是我，为自己为苏新，为这些年恩恩怨怨的第二次流泪。

２００５年６月２５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