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天国还好吗?

外公，很久没有来和你说话了，你在天国还好吗？

我常常看着书架上你和外婆站在美人蕉丛中的合影，想着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女儿问我照片上是谁，外公啊，我怎么才能说得清呢，她还那么小，她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她没见过你们。

我是女儿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和你在一起，那时候我们还住在那个动物园旁边的小小矮矮的黑屋子你一定还记得吧，那时候我总是很得意地跟幼儿班的小伙伴说：“我家住在动物园门口”，其实我真是不懂事啊，要不是你在运动中挨整，我们怎么会住在那样一个要走过几片农田才能上茅房的地方呀，我却只有孩子的快乐，骄傲于我们离动物园是那么的近。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段时间是你一生中灰暗得不行的日子，要不是你从前帮助过的一个司机住在那附近，帮你找了这处屋子……

那间比路基要矮的屋子里，大白天也是没有什么光线的，从外边进来老是看不清屋里的东西，可我还清淅地记得那个摆在五屉柜上的玻璃瓶。那时候外婆叫你戒烟，那个瓶子里总装着几颗话梅，是给你含的，为了让你在实在想烟的时候嘴里不至于太淡。可那次你没戒得了，那些话梅，总是在我疯玩着跑回屋里时，被你躲着外婆悄悄地塞进了我的嘴里。外公，要是那时候你能戒了烟，也许还能多陪陪我，我真的这样想，我真不该嘴馋吃掉你的那些话梅。

外公你还记得毛主席去世那天马路上很多人游行吗?我问你那些戴着黑纱举着花圈的人是干什么，你告诉我是毛主席去世了，我却懵懂地问你：“外公你死了会有这么多人游行吗？”外公，对不起，小小的我一点不能了解大人的世界，竟是这样冒昧地触痛你的心，我是多么傻呀。

后来我回妈妈身边念小学，再回到你身边时，已经九岁。你和外婆终于搬回了博物馆的宿舍，你是多么想回到你的工作岗位，继续你曾经辉煌的事业呀，可是，你已经老了，头发有点花白，背也有点弯，你有些无奈地离休了。我还不怎么懂这些事，我以为你从来就是“炊事员”。外公，我是多大的时候说你是炊事员的呀？姨妈们笑了我好多年，可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你总是做着全家人的饭菜，我就以为你是炊事员了吧。我学会做的第一个菜你还记得吗？是你教我的呀，雪里蕻炒肉末。

我跟在你和外婆身边念书，渐渐发现你比外婆要“大方”。记得有次你带我和弟弟们去动物园玩吗？回来的路上我们吵着要吃烤红薯，你说不卫生，你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分给我们，说：“我们回家跟外婆买饼干吃”，那时候家里那么多的孙辈，小舅小姨他们还在上大学，你和外婆的那点退休工资总是不够用，节俭的外婆是不能轻易把饼干都拿出来的，你居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现在想想心里虽然有点酸酸的但也总是想笑，我们拿着一分两分的硬币跑回家去找外婆买饼干，是多有趣的事情。还有，每次学校组织春游秋游，你都拿出抽屉里人家来看望你时送的，外婆藏着想叫你补身子的水果塞进我的书包。

五年级的时候我当了三好学生，你悄悄地带着我上街，我们俩走啊走，公共汽车也没有坐，我们走到五一广场的文具店，你居然叫我自己选一个文具盒！外公你怎么知道我那么想要一个那种软皮面的有磁铁的文具盒呀？你不知道我后来把它带到学校有多得意，它那种淡绿的颜色，还有盒盖上的图案——是北京的天坛呢！——都是那样招人喜爱，同学们都羡慕得不行呢。可是那天回家外婆跟你生了气，那时候家里的伙食费都有些紧张了，外婆是埋怨你不该给我买这么贵的文具盒。外公，是我不好，我要是选个铁皮的文具盒也许你就不会挨骂了。

外公，你从前给我做的那个挂历纸做封面的日记本我还留着呢，你还记得那个封面吗？是一只梅花鹿啊，水墨画的笔法画出来的一只好可爱的小梅花鹿，你把它仔细地贴在那个自己订的小本子外面，变戏法一样地做成了一个那么漂亮的日记本。

说起本子，外公，你还记得那时候你书桌下的字纸篓吗？你那时候抽烟抽得那么凶，可我一点不知道这东西对你身体是那么大的损害，我只是高兴地钻到桌子下面去篓子里翻出你丢下的各式各样的烟盒，那些烟盒都是软皮儿的，我照外婆教的办法把烟盒拆开抻平，订成花花绿绿的小本子，一面是各式各样的彩色，一面是雪白雪白的演算纸，又好看又好用，还能在同学面前炫耀，他们谁也没有我这么多这么好看的烟纸。

外公你抽了一辈子烟，喝了一辈子酒，直到七十岁那年你才戒掉。我在你身边那段日子，却从没见你抽过好烟，也没有喝过好酒。你每天叫我去街对面的粮店打那种散装的七毛五一斤的酒，你喝酒也不是吃饭的时候才喝，你是拿它当水一样，路过那个酒瓶的时候就要抿上一小口，下酒菜是没有的，最奢侈的时候也只是再从一个罐头瓶里倒几粒花生放嘴里。虽然后来你把它戒了，可它已经深深地侵害了你的身体，你却一点没有觉察到。

你发病的那年我刚刚初三毕业，六月的时候你的胸部开始痛疼，其实可能更早就有预兆，可你忍住不说，你不愿意上医院，平时头痛脑热都只是自己吃两片“阿斯匹林”。可是这次你没有自己治好自己，痛疼越来越厉害，都影响到吃饭睡觉了。你被强行领到医院会诊。肺癌，晚期。一家人都懵了。

外公，你不知道当时我看着你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心里多难受，妈妈她们都忙着轮流在医院守护你，也忙着她们自己的心痛，谁也不知道我的感受。爸爸叫我带着弟弟去南昌伯伯家住些日子，大人们没有时间照顾我们，可你不知道，外公，我多么不愿意离开啊。在南昌的那些日子我没有笑过，伯伯以为我是想家，其实我心里是多么放不下你啊，我真想也能守在医院里。

病魔把你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回家后到医院去看你，你已经苍白得没了一点颜色，被子盖在你身上显得空空的，我最熟悉的你的那双大手，骨节突出地放在被子外面，我抚摸着你的手，你却昏迷着，都不能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想起一年秋天你站在阳台看楼下的落叶，你抚着我的头说：“有一天外公也会象这些叶子一样落下来，被扫掉的。”，外公，我不要你象那些叶子一样啊，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三个月的时间病魔就夺去了你的生命。我神情恍惚。妈妈比我还恍惚地回了她工作的山里。姨妈和舅舅们怕外婆见物思人，让她轮流到儿女家住，我也跟着被安排到四姨家。可是外公，我真的不愿意离开我们的这个家呀，至今家里也没有人知道我在你离开半个月后独自在这屋子里又睡了一夜。那天放学晚了，错过了班车的时间，我就悄悄回到了我们曾经住过六年的这个家，屋子里没有你了，只剩下了空空的家具。我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把所有的房门关好，在最里间的屋子那个大床上睡了一夜。我想你，外公，我想还象小时候那样睡在你的脚边，就会不再害怕。第二天是国庆,一大早我赶到外婆住着的二姨家，二姨以为我从四姨家来，四姨却以为我前一天晚上就是在二姨家住的。

外公，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曾是那么的富有，大舅说你在上海做事时，每天进出都是包的黄包车代步，家里有矿山有公司，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子弟。你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我甚至不知道你到日本留过学。直到我在家里的老相册中大家族的合影里，一眼看到着一套白色西服鹤立鸡群的你，差点惊呼出来——我的外公竟是这样的风流倜傥！

因为参加学运你被日本政府驱逐，回国后就参加了革命。小时候我只是隐约知道你和外婆做党的地下工作，地下工作者隐姓瞒名的工作性质，导致你在后来的运动中不断遭到怀疑，甚至被剥夺工作的权力，工资也被停发，以至于到了晚年，你一边过着拮据的生活，一边还不得不找人证物证来证明自己的党龄。尽管是这样的残酷，晚年的你却仍是那么无怨无悔地热爱着党和国家，记得有次看新闻联播时小姨爹有感而发地说了几句牢骚话，你气得拂袖而去，从此大家再也不敢当着你的面说那样的话了。还记得有一次你看报上写某个地方乱砍乱伐造成严重后果，你的反应竟是拍案而起，在一旁写作业的我吓了一跳。现在我能了解你作为打下江山的那代人当时的心情了，对祖国，你是爱之切才痛之切啊。

外公，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弥留之际为什么嘴里念着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神情是那样的痛楚。直到看过那些老照片后我才知道了家族里隐讳多年的往事：拥有那个名字的人曾是家族事业里被信任的一位外姓员工，可他被派去美国后，谎报行情，倾吞家产，你唯一的，当时在美国念书的哥哥有所查觉后，他竟将你的哥哥谋害了，建国后他却摇身一变成了爱国华侨。外公啊，大舅他们现在准备把当年的事情写出来，事实的真相不能再被曲解了，你就放心吧。还有一件事，外公，你父亲的墓地也找到了，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当地的老人还能说得出咱们家的一些往事……在政治高压下从来不敢提这事的你可以瞑目了。

外公，现在我们的生活好了很多了，我给你买了上好的茶叶，你还喜欢喝很浓很浓的茶吗?现在我也喜欢喝茶，从前你总是不准我喝你的茶，你说小孩子喝浓茶不好。外公，我这就给你泡上一杯龙井，一定把茶叶放到杯子的一半，苦到心底的茶汁一定会在最后留给你满口的清香，你一定会喜欢的对吗？如果你还想喝酒，咱们喝好酒，少喝点，就不会伤身了好吗？

外公你现在还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吗?记得以前你上街最喜欢进的是日杂店，就因为那里面总有些装糖啊油啊的瓶子罐子。外公，现在的超市里有各种好看的容器卖，我多想带你去逛逛呀，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们现在有条件了，你想买多少都行啊，管它玻璃的，塑料的，只要你喜欢的，咱们都买好吗？

外公，我常常在清晨醒来时想起小时候每个清晨看到的你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你总是晚上看完新闻联播睡觉，清晨三四点钟就起床的，起床后就会坐在你的那个特别大特别厚重的书桌前，写那似乎是永远都写不完的信。你给你的学生写，给你的战友写，给你的儿女们写……外公，妈妈那里现在还留着许多当年你写给她的信，其中很大一部分描写的是我的成长，有表扬的，也有告状的呀，我看了总是很想哭，外公，你为什么不能多陪陪我呀？我还想清晨赖在床上，等你来挠我痒痒才肯起床；我想再爬到你背上去摸你那扎手的短发，喊你是刺猬；我还想每天去给你打酒；我还想叫你派我去邮局发信，去传达室拿书报，取挂号；我还想陪你去买菜，回家就把钢蹦儿塞我的小罐里……外公，你那时候教我在银行用三元钱开了个账户，我每次把硬币塞满小罐后，就把它们全倒出来跟你换成纸币去银行存在自己折子里，可回来你又会把那些硬币不露声色地还给我……

外公，你走的时候想吃西瓜，可那时候已经是初秋，我们跑遍了全城也没能满足你这个小小的心愿，现在好了，冬天也能吃到最甜的西瓜，外公，你要是渴了，咱们就吃西瓜好吗？

外公，小舅一家今年又能回国来聚会了，你一定会高兴的对吗？我的女儿在上幼儿园了，她现在小嘴可甜了，说出来的话常常叫人笑得不行，她爸也在不久前入了党，这一定是你最高兴的事对不？

外公，我们现在都过得很好，家家都有电脑了，妈妈和大舅他们利用这个新式武器在整理家谱，大家也总是发邮件发照片保持着联系。大舅的孙子牛牯今年考上北师大了，他们告诉你没？

我总觉得你在天上是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的，对吗？我还会来看你的，做个好梦，我亲爱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