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红尘

有些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

有些人像流水一样的，我们只能感觉他们瞬间的存在。

她决定见楠是在他们在网上认识一年后了。

那时，楠来到了她居住的城市。在初秋的风里，楠在电话里告诉她，我在你居住的城市里，见见我吧。她想也没有想地说，好吧。

在这之前的电话里，她已经知道楠与同居的妻子离了婚，楠告诉她以后的日子想到处漂泊。之后很长的时间就没有了楠的消息。

一年前，她在网上认识楠时，楠在浙江东部一个靠海的城市里生活着。他们的聊天是从大海谈起的，那次，楠告诉她，他傍晚都会去海边走走，他最喜欢的是海水拍打海岸的声音。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声音呢？她问。

就是那种陶瓷花瓶摔在地上的声音。楠说。

让人心痛的声音？她又问。

不，让人痛快。楠说。

后来，他们不再谈海，但楠总是告诉她，又去听海声了。由此，她觉得楠是个很怪异的人，楠在她的想像里渐渐成了一个诡异的符号。

而在很多次聊天后，楠的生活状态在她的面前展现开来。楠有个没有结婚证的妻子，那个很爱他的女孩还为他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他的女儿与她的儿子几乎同岁。当她知道楠是这样的情形时，她突然很心痛，她不知道是为那个没有法律保障的楠的女儿，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你不该这个样子。她说。

那我该什么样子呢？楠问她。

你不能给女儿保障，你不该带她到这个世界上来。

但，是我想这样吗？当时，她一定要生这个孩子。想用这个孩子把我套牢。想想，我就来气。

你有什么生气的？这一切不是你自己酿成的吗？你不爱她，为什么要她？要了她，你又不负责任。

谁告诉你，我不爱她了，谁又告诉你，我要了她就得对她负责任呢？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与婚姻与生孩子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与爱情，我只需要爱情。

但现在已经有关系了。

所以，我想逃离。

那你不爱她了？

也许，现在我只想逃离。

那晚的谈话，让她感觉很痛。其实，楠的爱情与她毫无关系。但在那一瞬间，她明白楠与她是真正的同类。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进入婚姻的。现在想起来都很恍惚了。

对于感情，她认为有些女人天生的是妻子，是母亲，有些女人却只能一生为情人。在爱情上，这两类女人是很不同的。天生为母亲的女人注重的是爱情过后的结果，而天生为情人的女人注重的是爱情之中的过程。所以，她明白那些把爱情描写得生生死死，轰轰烈烈的故事，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结局。

　　她和楠是在城市宽阔的广场上见面的。那是城市下午的时光里。
　　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暗红色的鳄鱼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很干净，也很清爽。她喜欢干净、清爽的男人。
　　她穿着棉布格子衬衣，白棉布的长裙。
　　我知道远远的走向我的那个女人就是你。楠说。
　　有什么特别的吗？她微微一笑。
　　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特别处，就像每朵花都有自己不同的芬芳。楠说。
　　楠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总会恰如其分地说出符合女人心意的话，而又不让女人觉得虚伪。于是，女人总是在这样的男人面前越发地显示出女人的情致与风韵来。

　　他们一起走进广场的咖啡店。
　　咖啡店、红酒、齐豫的英语歌曲《藏爱的女人》。这些浪漫的作料都很合她与楠的胃口。
　　这是她第一次见网友。上网聊天一年多了，她坚持着不见网友，尽管在网上也曾有过心摇旗动的瞬间，甚至有一次，她差点买了去往北方的机票，但很快她让理智的船停靠了现实的岸，毕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爱的权力。而她决定见楠，一是觉得楠已经消失在她的网络视野里了。二是她在暗地里掂量过自己的理智，她觉得她有足够的力量来抵挡。
　　而今，这个曾经在网络里虚幻的名字，很真实地闪动在眼前，伸手就可以触摸时。她突然很疑惑自己了。
　　你与我想像中的你一样。楠说。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想像过。她回答。
　　聪明。楠说。为你的聪明干杯。
　　也为你干杯。她又是微微一笑。
　　你是路过这里吗？她问楠。
　　我说是专门来看你的，你信吗？楠说。
　　女人的虚荣心让我相信，但，，，，。她说。
　　但是，你不相信。呵呵。楠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太聪明的女人？
　　她不置可否地一笑问楠：你想就这样走下去？
　　也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真的不适合家庭。我太坏了，男人都很坏，你小心。楠说。
　　恩哼。她轻轻地说。是吗？
　　齐豫的歌声里带着历经世事的女人的苍凉，那歌声里长长的叹息，一直是她最喜欢的部分：多情、忧伤、渴望、爱与被爱，被齐豫用独特的音质揉和在一起，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们只有来路，都没有归途。她说。
　　我真的不知道会在那个女人的身边停留下去，也许，只有等到老了，走不动也逃不动了，我会在某个女人的身边停留。但我想那时，那些女人已经不爱我了。而我想会像一只老狗一样死在街头。楠说。
　　楠又在重复曾经在网络上说过的话。楠重复这些话是因为他相信她能理解这些话。她确实能理解这些话，那些渴望远方的人，那些渴望飞翔的人，那些在现实中找不到归属的人都能理解这些话。
　　走出咖啡店时，天色已经近黄昏了。她与楠在店门口道了别，然后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她在出租车里想：见网友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啊。

她回到家，儿子已经被外婆从幼儿园接回来了。聪明、漂亮的儿子一直是她最大的安慰。她曾无数次的想过，即使这场婚姻是毫无意义的，但有了这样漂亮而聪明的儿子，她也愿意忍耐这场婚姻的无聊与无趣。

晚饭后，她陪儿子在书房里玩了一会儿，然后给儿子洗澡。

儿子在她的轻轻哼唱的摇篮曲里安宁地入眠。

这时，电话铃响了。

她似乎又与楠见面了，似乎还是在下午咖啡店里。只是楠不是穿的暗红的T恤，而是一件白棉布的衬衣。

背景音乐还是齐豫的歌声，仍然是英文的。很飘逸的声音，像绵绵的秋雨，更像秋雨中散发出来的怀旧情绪。

你怎么没有走呢？她觉得很诧异。

楠不说话地坐在暗淡的灯光里，眼里闪烁的光芒比桌上的烛光还明亮。

她被这样的光芒照样着。

我是来带你走的，你应该跟我走。好久楠才说话。

楠的话悠远而坚定。她不由自主跟着光芒与话语走出了咖啡店。

看不见楠具体的身影，她跟着的是一束光芒与话语。终于，可以走了，终于有人来带自己走了。这正像她期望的那样。好多年了。

婚姻真的是她自己选定的，要嫁的人也是自己挑选的。

对于没有出嫁的女孩子，与其说婚姻是座围城，还不如是个梦境更恰当。即使在婚前把婚姻当做围城，即使作好入城准备的女孩。在进入婚姻的围城后，城里的风光还是会让她们始料未及。
　　对婚姻没有一点期望的人是没有办法进入婚姻的，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于是，她跌进了自己期望的梦境。

多少年后，当她站在那一地的陶瓷花瓶的碎片旁时，她才知道：充满诱惑的是自己永远的梦境，一个无法抵达的彼岸。

好多年了，终于有人来带她走了。在这样的秋阳里，在这样坚定的话语里。

初秋的林子里，金黄的叶子正在空中翩翩飞舞，林子外的天很高很蓝。

楠穿着的白色衬衣在她的眼前飘拂，引领着她走向秋天的深处。

风吹起来了，金黄的落叶小雨似的散落在她的头发上，滑落在她的肩上。奇怪的是，那些飘落在她身上的叶子，不再滴落下去，粘附在她的身上，让她像穿上了一件金黄色的长裙。她连同那些金黄的叶子在空中飞舞起来。

你的美丽让我心动，

像秋天里飞舞的金黄，

你的美丽让我忧伤，

如夜晚静静的月亮

这是谁留给她的诗句？会让她在这样的时光里记忆起。

这样的诗歌让她突然哭泣，在她的哭泣声里，楠不再模糊，他回过了头。

你怎么哭了？楠问。

她无法回答楠的问话。只任泪水流泻下来。

楠用手缓缓的把她环在怀里，她把头靠在楠的肩上，很有力的肩膀。

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她说。

楠低下头，轻轻地吻去了她脸上的泪。

她觉得在这一刻，自己身轻如落叶，眼前只有秋天的金黄。

她是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抚摸醒的，那是儿子的小手。她睁开眼睛，儿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儿子的笑脸是她心里最温暖的朝阳。

送儿子上幼儿园，她回到家。她给单位打个电话，请了假，她实在不想上这种可有可无的班了，但为了每个月那点生活费，她不得不隐忍着。

她泡了一杯绿茶，在窗前的桌傍坐下，打开电脑。她调出了她与楠所有的聊天记录。盯着那些没有声音的文字，她记起了楠昨晚在电话里的声音。

是我。楠说。

知道是你。她说。

我在天鹅宾馆。楠说。

知道，你下午说过的。她说。

我，，，，，，，。楠说。

你有什么事吗？她说。

哦，没有。但我，，，，，。是的，我有事。我想见到你，此时此刻。楠说。她感觉到了楠说这句话的艰难。

（电脑屏幕上：楠：我不相信网恋。

　　　　　　丹：我也不相信。

　　　　　　楠：但我相信人们的渴望。

　　　　　　丹：你说的是欲望吧。

　　　　　　楠：不仅仅是欲望，欲望是本能的，渴望是有意识的。

　　　　　　丹：那你如何分清哪是渴望，哪是欲望？）

可我们已经道过别了，不是吗？她好一会儿才说。

是的，但我现在停留在道别的那一刻，无法离开。楠说。我此时此刻，分明能感觉到你手指的留在我手掌中的余香。

（电脑屏幕上：丹：想过我们有一天会见面吗？

　　　　　　　楠：没有想过。

　　　　　　　丹：我想过的，我想我们会见面的。

　　　　　　　楠：你都这样说的话，那我得准备想一想了。那你说说我们会有故事发生吗？

　　　　　　　丹：呵呵，什么样的故事？是欲望还是渴望？）

一切会过去的，楠，你已经离开了那道别的地点。她说。

但是，我此时此刻过不去了。我感觉到了，很清楚地感觉到了，，，，。楠说。

她停留在电话这边，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在听吗？来见我吗？楠说。

不，不，楠就这样好吗？记住我们已经道过别了。她说。

（电脑屏幕上：丹：你经历过的女人有让你可以停留的人吗？

　　　　　　　楠：我无法让自己停留，那不是女人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丹：没有，这与道德无关，与个人的情感和渴望有关。

　　　　　　　楠：谢谢你的理解，我总是渴望走得很远很远，在走着的路上看尽风景，遇上奇迹。

　　　　　　丹：我也一样，但我只能在心里走得很远。

　　　　　　楠：所以，你比我更痛苦。）

那我只能今夜里为自己痛苦了。楠说。

我也一样的，我们都要承受生活赐予的一切际遇。她说。

好吧，祝福你，好梦。楠说。

也祝福你，好―――梦。她很久才说出这话，而对方的电话已经放下来。

想着这些声音，看着这些文字，窗外已经没有了秋天的金黄，她面对屏幕突然泪流满面。

秋天的艳阳是成熟女人的心情，艳丽、温暖而略带忧伤。她走在下午的阳光里。

楠在离开这个城市最后的电话里告诉她：也许从此都会消失的，就像网络上的名字一样，

突然失踪，在人间蒸发了。

但为了让你记住我，我想送一样东西给你，我把它放在宾馆的前台的。你只要说你

的名字，前台就会给你的。楠说。

我走了，这不是再见，是消失。楠在电话那边玩笑着。

走在下午的阳光里，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当时说过什么回应的话。其实，说与没有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时光只能在那一刻为她停留。她很早就知道一切都是留不住的，一切都像水一样地在流走。而在她逐渐成熟的岁月里，她越来越喜欢宁静站地在时光的河岸，看河水是怎样流走的。

站在宾馆前台，她把自己的名字报给前台的服务小姐，那服务小姐是个很明亮的女孩子。

女孩子从寄存室里，抱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的瓶似的东西交给她。

她坐在宾馆大厅的沙发上，一层一层剥开外面裹着的报纸。一只耀眼的朱红色的陶瓷花

瓶出现在她的眼前。鲜亮、美艳，如雍容富丽的贵妇人。她愣愣地看着这陶瓷花瓶，她觉得自己的淡雅在这样华丽的花瓶面前黯然失色。

哇，好漂亮的花瓶啊。不知什么时候，女孩子站在她的面前。

是吗？你喜欢吗？

喜欢，很漂亮。

那我把它送给你吧。

真的？

真的。

但我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你的东西，再说这是你的朋友送给你的呀。

没有关系，这样的花瓶我家里很多呢。她为了让女孩子接受礼物，撒了谎。

是吗？我真的很喜欢它呢。

我是很真诚地送给你的。

好吧，那我接受了。看得出眼前这个女孩子真的很喜欢。

对了，我是来告诉你，那位先生一定要我提醒你说有封信在包裹里。女孩子对她讲。

她把撕下的报纸翻看了一遍。她没有找到信。

在这里呢。女孩子突然叫起来。女孩子一直喜滋滋地在旁边把玩着她意外得到的花瓶。

女孩子从花瓶里拿出了一只折叠得很精巧的千纸鹤递给她，她接了过去。然后，无所谓

地放进了口袋里。

我走了。她站起身来对女孩子说。

我真的得到了这只花瓶吗？女孩子依然不相信。

相信你的眼睛吧。她一边微笑一边转身向大门走去。

哐―――当。突然一声在她身后响起。她转过头去，看见一地的陶瓷碎片，红的、白的

撒落在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熠熠生辉。那女孩子被自己的意外吓坏了，惊慌失措地站在

那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好一会儿，女孩子才回过神来，看见她站在大厅的门口，很歉

意地对她说。

没有关系。它已经是你的了。她再一次对女孩子微笑后，然后走出了宾馆大门。

走出宾馆大门，站在街头的银杏树下等公共汽车时，她又记忆起陶瓷花瓶摔在地上

清脆的声音。她更记忆起了在网上刚认识楠时，楠谈到海水拍岸的话语。

就是那种陶瓷花瓶摔在地上的声音。

让人心痛的声音？

不，让人痛快。

她对自己摇摇头说：不对，是让人心痛的声音。

想到刚才自己站在一地陶瓷碎片旁的感觉，真的是让人心痛。

想到好多年后，再想起这一情景：站在满地的陶瓷花瓶的碎片旁，自己的心是很痛的。她知道：充满诱惑的是自己永远的梦境，一个无法抵达的彼岸。

什么时候去看看真正的大海，坐在海边听听海水拍打海岸的声音吧。她暗自决定。

银杏树的叶子飘飞下来，飞舞的叶子像无数飘拂的心。

她拿起一片飘在自己身上的银杏树叶，放在鼻下闻闻，已经没有了春天的香气了。生与死是很明显的区别的，不止是绿色与黄色的区别，还有味道的不同。这千年活化石也一样的。

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她想车就这样一直一直开下去，没有明天地开下去，多好啊。

她拿出千纸鹤看了看，多么精巧的千纸鹤！然后把手伸向车窗外，千纸鹤迎着秋风，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