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安为例的意思就是要我拿西安说事，但是说什么却让我颇费踌蹰。大家都知道，西安是一座很有来历的城市，追述历史可以上朔到秦，辉煌延及汉唐，但近代以来渐趋衰败。就现代意义的城市而言，它又是一座年轻的城市。旅游界的行话是“到西安看坟头”，意思是西安周围埋了太多的皇帝，而且在皇帝的陵园里，西安人种地也种了几百年了，称“西安”为“废都”，其实很不确切，因为它已经废得太久，以至于没有了“都”的型制，也很难找到“废都”式生活的遗存了。而西安的年轻，又是似乎还没有型铸出一个新城的生活特征来。地处内陆的地理位置让它的“新”成长得略嫌迟滞和缓慢。相反的，倒是“文化古都”的美称，很让西安人往“古雅”上靠拢并加以强调。然而，这些又都难以构成西安这个城市今天主要的生活特点。也许，这个城市的生活特点就是没有特点？或者，是它的构成过于复杂，择其一二根本不足以传达出这个城市的生活意味？但我还是多少把握住了一点东西，那就是西安生活的闲——清闲，悠闲，忙闲。
    在我看来，市民多好读书，算得上是西安之闲的第一个特点。有了这个读书的悠闲爱好，西安顺便就成了全中国书店最密集的一个城市。在中国的大中城市里，没有一座城市能像西安这样，让我感到是书在反过来“追求”我。东六路的书街自不待说，书而成市，市而成街，书店比肩，可数百家，满眼尽是翰墨气象；而把书店开到寸土寸金专卖店林立的东大街，更是西安这座文化古都所独具的胆识与气度；遍全城大街小巷乃至超市商场宾馆的各色书店，更是数不胜数。夸张一点说就是“有居民的地方，便有书店”。后宰门一间名为“博文”的不起眼的小小书店里可以买到极雅极深印量极少的人文学术著作；西安宾馆一楼的恒河沙读书沙龙可买可读可抄可赏可谈可以二十四小时盘桓；小雁塔外的香雪海酒楼东厅有精致的函装书供人翻阅；汉唐书店的景深深得别有洞天；居民小区的杂货店隔壁能见到普鲁斯特甚至罗布格里耶的小说……也许，我应该把书店称做“西安人的书房”才更准确，因为它就在你伸手可即的地方，即使你因为忙碌不去摸它，它却在时时地撩拨着你。然而，西安人哪有不摸书之理呢？
    书店业的繁盛需要强大的购买力支持，而在西安尚嫌简陋的经济水平下，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与滋养呢？我不知道是否有社会家研究过这个现象，但我相信，西安的满城书香定然是有来历的。中国人到了西方，生计最不济的时候可以开一家中国餐馆；而在西安，一个想做点事情的人或者离职退休不想再做什么事情的人，大概都动过念头要开一间书店。书店是即雅即俗大雅大俗的事业，而当它雅俗浑成到人人皆喜的地步，便已经蔚蔚然成一种文化气象。“是西安这块地方易于滋生斯文，还是历代文人汇聚于此地使西安有了灵性”？在西安，无分男女老幼，得闲或不得闲，都要去书店逛逛。他们走走，看看，翻翻，摸摸，感受，掂量，最终夹一两本回去，绝少有开着车到书城里一次趸回半架子书的现象，那是暴发户的作派，视读书买书如买菜做饭的西安人是不屑为的。他们来此盘桓，是休闲，更是一种日常生活。而读书日常到这种地步，在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今天看来，就有些闲的意味在里面了，“文化是闲出来的”，而不求闻达述而不作的读书生活，就更加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文化之闲。
    当然，西安的悠闲还不仅在书，好古又是另一种闲法。西安既为古城，好古自然蔚成民风。大的城墙、殿宇、寺庙、街巷，自不待言，已经让住在文物之城里的西安人看得麻木，家藏的小物件，或为嫡传，或为偶得，或辗转寻觅，或意外获赠，字画、器皿、钱币、工艺品，应有尽有，其中深浅，不可度量，几多宝贝，无人能知。家境殷实的，新近暴富的，舞文弄墨的，谁家不是满屋的旧货古玩意儿？而寻常百姓，则兴趣比财力更多，几案、书柜、博物架上，随处点缀着几件像模像样的东西，真假自不必问，总算没有辱没了古城声名。朋友相聚，无论话题怎样地漫漶，其中总少不了聊到收藏，此时没准就有谁会从包里掏出一样宝贝来。有一次在一家广告公司谈事，一老者竟从包里掏出《清明上河图》来，吓众人一跳。好古之风，让西安人有事无事总要到旧货集中的街市走走，要的是一种气氛与味道，一种悠闲生活的内容，所以更多的时候是看，端详琢磨，研读把玩，真到掏钱买的时候，怕是已经看过一百遍了。
    好古之风使西安的旧货市场极为繁荣，书院门的仿古街青石铺地，店面古雅，可堪旅游，但真正的西安人是很少去的，那里的物件，多是些仿制的旅游纪念品而已。西安人去的是八仙庵，是朱雀旧货市场。在那些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没准就摆着真品，陶俑、三彩、古币、瓦当、玉器、字画，以及各种形制古怪的器皿。外行人看个热闹，看个稀罕。内行人蹲在摊边，嘴里吱吱匝匝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此时八成是已经咂摸出了味道，如饮者品酒，心里已经对旧物的品级有了把握，问个价是试探，不问价是赏玩，此人或是写书的贾平凹、画画的邢庆仁也未可知；而那很不起眼的店主摊主，也许正是此一行道专家级的人物，他眯着眼睛似看非看的，其实在观察赏物的你呢。你在掂量着文物，而他在掂量着你。卞之琳之诗“你在窗前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于此时正用得着。如此两相赏看，看得久了便会心生爱意，生意做成，各自欢喜，日后或被专家鉴定为赝品，仍要强自辩解。然而无论真假，却总有一份淘的快乐。淘旧货弄古玩从来就是悠闲生活的一种表征，只不过这种悠闲闲得有些没落，闲得有些陈腐，但西安人好古，却并不玩物丧志，这种闲法，就闲得有些文化品质了。
    西安当然也有很不文化的闲法，譬如吃。牛羊肉泡馍堪称西安名吃，而且西安的市民人人好此一口。西安的食档，牛羊肉泡馍馆子是最多的一类，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男女老幼，个个爱吃。而牛羊肉泡馍的吃法，更是闲得独一无二。仅仅是掰馍的过程，就可以让外地人“吃不消”，而西安人却在其中找到了无限的乐趣，当然，吃客之意并不在掰馍，而是掰馍过程中的闲散、闲适、闲聊，漫无边际，有一搭没一搭，把食品的加工过程延伸到吃客手上，让吃在此中消磨打发，我以为已经到了悠闲的极品玩法。
    不过，更有一种超极品的悠闲，也是西安特产，那就是闲人。出门去当街闲晃着，没事掂着脸闲呆着，芝麻绿豆大的口角凑着脸闲看，看到打起来时便远远地闲喊，最不济的时候逮住路边的孩子闲玩，那张闲脸如果黑了下来，聪明人会聪明地绕过去。闲人的首要特征便是闲着，但是闲得久了，便会心痒肉跳──闲出事来。闲人滋事，算是经验谈。恶少闲着免不了游蝶戏凤，纨绔闲着还可以提笼架鸟，毕竟算有个事儿可做。真正的闲人都到街面上去了，不为什么，寻事呢──寻衅滋事，闲人之所为也。当然这都是旧时说法。游蝶戏凤、提笼架鸟早过时了，现在是酒吧保龄高尔夫，想刺激一点的也可以上高速去飙车；至于闲在街面上的主儿，因为车太多了，当街晃着显然已经不可行，掂脸闲呆着有点痴傻，凑着脸闲看已无风景，远远地闲喊类同于半疯，路边的孩子警惕性更高，黑下脸也由你黑着，大家都知道你闲着呢，谁理你呀。所以，闲人现在都钻进酒吧茶馆咖啡屋之类的地方去了。
    其实，这样的地方西安过去是没有的，不像有泡茶馆传统的成都，到处都是茶馆。西安的所谓茶馆，在过去也就是火车站附近有那么几家，但是不叫茶馆叫茶社，也不是什么喝茶休闲之处，不过是行旅之人歇脚处而已。茶馆酒吧咖啡屋的繁荣，在西安也不过是近几年的功夫，但是增长速度之快，分布之广却能把人看傻看呆，仅仅来自台湾的上岛咖啡，一两年间竟在西安开到了十多家，很显然，茶馆酒吧咖啡屋之盛，是因为适应并迁就了西安生活之悠闲。从午后至深夜，过去在街面上闲晃着、闲呆着、闲看着、闲喊着的闲人，现在正在那里打牌聊天喝茶饮酒呢。甚至，到茶馆里去吵架也是西安之闲的一种趣味。
    然而，如此悠闲的活法是西安人很有钱吗？或者西安人都有祖产继承不必忙碌打拼？其实不然。西安的经济并不十分发达，居民的收入也很有限，但却能够这么一如既往持之以恒地闲着，实在是因为西安之闲是骨子里的，是无须培养与培育便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所以，西安的悠闲生活是真正的闲，确切地说是一种心闲，而不是刻意寻找和营造的悠闲，不是付出高代价追求或者牺牲了全部的青年与壮年积攒下来的闲。如果细究起来，西安的悠闲生活其实大有来头。西安被称为文化古都，除了满城的古迹之外，更有一种传统文化的无形遗存浸淫渗透入骨髓，中国传统文化的平和、持守、不争、随遇而安，在西安人的生活里天然自成。读闲书，好古玩，吃泡馍，做闲人。闲出文化，闲出文人。西安能写书写字画画的满城都是，著名的如贾平凹、邢庆仁、吴三大，但是西安却几乎出不了学者与哲人，更多的，却是那种述而不作的文化闲人，这恐怕也是西安悠闲生活的一个例证。在西安，杂志比报纸卖得更多更快，本质上在于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阅读：杂志是一种慢，而报纸是一种快；阅读杂志是一种悠闲的散步，阅读报纸则是一种急速的奔跑，所以报纸与杂志在西安的不同境遇也是西安悠闲生活的又一种体现。
    当然，西安大有来头的悠闲生活更有地理的因由。很多人误以为只有苏杭这样的灵山秀水才会养出悠闲来，却不知真正中国传统意味的悠闲只有在西安才找得到。西安地处富庶安定的关中平原腹地，据贾平凹考证，“天府之国”最早说的就是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它被水淹过吗？没有。被地震毁坏过吗？没有。它有台风、梅雨、雪暴这样的天灾吗？没有。它有被异族列强劫掠的经历吗？没有。所以，它叫长安。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而它的居民也就有了安于家，安于事，安于生，安于闲，平和持守，不与人争，乐于满足，尤尚清闲，再加上血脉里传统文化的滋润涵养，清闲就变得悠悠然起来，所谓悠然见南山之悠闲。所以这种悠闲生活实在又有一种乡村意味，有人据此说西安其实是一个硕大的镇子，其实不是没有道理。
    但西安又确实不是一个镇子，而是西北最大的都市。就一个迅速发展中的都市而言，西安的悠闲生活实在是来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可理喻，更或者有些不合时宜。而这也正是西安今天的生活特点。闲是一种慢，缓慢，散漫，以及浪漫，不拿经济时代的规矩当回事儿，更加不拿时尚生活的种种尺度当回事儿。西安的悠闲与缓慢是自足的──自足得不怕人说它简陋，同时是自在的──自在得可以拿所谓的时尚与品味来佐餐。不过，时尚归时尚，忙碌归忙碌，真正的悠闲人总还是让人羡慕的，尤其让从早忙到晚终日不得闲的人们心生无限遐想：什么时候赚到了足够的钱，给自己放一个永远的长假，做做闲事，看看闲书，走走闲路，过闲日子。即使是闲晃着，闲呆着，闲看着，闲喊着也好啊，就像罗兰·巴特所说的战前的巴黎人，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而西安的悠闲生活却是先于时尚与忙碌之前就已经自在了的，这让我想起一则著名寓言里富翁与垂钧者的对话，富翁问躺在海边的垂钓者：“你为什么不钓鱼呢？”“钓那么多鱼干什么？”“卖钱呀，那样你就可以买一条渔船。”“买渔船干什么呢？”“那你就可以捕到更多的鱼。”“捕更多的鱼干什么？”“挣更多的钱，组织一个船队。”“那又怎么样呢？”“那就变成和我一样的富翁了。”“然后呢？”“你就可以什么也不干。”“我现在不就已经这样了吗？”过着悠闲生活的西安人，就有点类似那个垂钧者。这样的悠闲，虽然简陋，虽然凝滞，虽然落伍，带着一点点惰性，当然，也难免粗鄙与腐朽，甚至令我时时生出一种疑心：西安人真的在过着并且安于这种悠闲生活吗？但它却就是这种内地悠闲生活的典型形态，你有什么办法呢？
    《东方》杂志

作者: 秦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