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日，一名南京的外国人近日因身穿印有“给中国人十条告诫”等内容的T恤衫而引起了周围中国人的大大不满。在众人的抗议下，这名外籍男子被送到当地派出所，在承认了自己“错误”才被群众放走。这件事引起了全国舆论的普遍关注。有人觉得维护了中国人尊严，有人觉得是我们自己太敏感了，还有人觉得应该少一些口水多一些沉思。争论声

　　杨宜音：女、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心理学研究室主任、中国社会心理学会秘书长、副研究员。主要从事社会心理学、中国人社会认同、自我概念、群体心理研究及质性研究方法。就以上话题杨主任近日接受了新浪观察专访。

　　新浪观察：据报道，一名南京的外国人近日因身穿印有“给中国人十条告诫”等内容的T恤衫而引起了周围中国人的大大不满。在众人的抗议下，这名外籍男子被送到当地派出所，在承认了自己“错误”才被群众放走。这件事引起了舆论的普遍关注。一件普通的T恤引出这样的风波，站在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我们该怎么理解这件事？

　　杨宜音：杨宜音：为什么一件T恤会引起这样大的风波，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看这是不难解释的，这是一种较常见的社会心理现象。简单地说，人对外界事物的知觉，往往会不自觉地就把信息作分门别类处理，就是说我们一般是用“类别”来知觉的。象“中国人”、“外国人”概念，在这里面我们比较忽视个体，而反复提“外国人”歧视我们了，“中国人”愤怒了、谁有权利对“中国人”告诫，不是把做这件事情的这个人看作一个别的个体，而是一个类别中的代表……这就是把人用类别在进行划分。这种不按个体而按类别认识的方式很容易导致“刻板印象”。这个英文词最早从印刷工人的工作中来。印刷时，大家会容易发现，比如，中、国、人这三个独立的字往往会老在一起以词组的形式出现。所以，为了加快捡字的速度，时间长了工人干脆把这三个字绑在一起，一次性就可以捡出这三个字。“刻板印象”就是指人们在考虑问题时把个体按一定的类别放在一起加工。用这种按类别加工信息的方法，可以提高我们认识的效率，比较容易举一反三。但容易引起偏见和歧视。比如我们经常说的城市人和农村人；北方人和南方人；北京人和上海人……上海人精明北京人大度，这种中性评价很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就变成偏见，而形成人们对那一类事物的一般看法。但也许你真正接触过某人后对这个具体人的看法就会发生变化。象对上海人，你可能会说：“你这人一点不象上海人！”这样的话，就可以看出刻板印象，也可以看出交往对刻板印象的一些修正。当你与他的交往不再有“上海人”刻板印象的影响时，你对他的看法更多的来源于与他交往后得出的人格特征，以这些人格特征来决定自己的喜好，就是与一个人打交道，而不是与一个类别在打交道了。

　　1934年，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拉埃皮尔曾作过这样一个研究。他陪对年轻中国夫妇在美国西海旅行走，一路走了很多地方，住了很多家旅店，一路受到比较好的接待。拉埃皮尔当时的真实想法是想做种族歧视的研究。因为当时美国对亚洲人是比较歧视的，这样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六个月后他寄问卷给这些旅店，问他们是否愿否接待亚洲人，接待过的旅馆中有93.4%都回答不愿意。而在解释上次的热情接待的原因时他们普遍解释为，见到的中国人和印象中的粗鲁，褴褛的形象太不一样了。不但有白人陪着，而且衣冠楚楚非常有礼，英文也非常好。这就可以看到交往在印象形成中的作用。在T恤事件中，当事人其实只有一名外国人，但群众的愤怒马上上升到了“中国人”与“外国人”的对立面，就是基于这种“刻板印象”。我们没有把他当作某一个外国人，而是当作外国人的代表。穿T恤的外国人觉得对T恤上面写的字有同感，以为中国人都是如此，所以买了穿上，这是他的“刻板印象”。如果相互有更多的交往，我们会了解很多外国人曾经给我们以善意的批评，也有一些人的批评不那么善意。但那是个人行为，不必推断所有的外国人都做缺乏善意的行为。

　　新浪观察：从我们收集到的T恤上的十条来看，主要是：“不要盯看外国人”、“不要老跟外国人说HELLO、OK”、“不许外国人住便宜旅馆不合理”、“对外国人收费与中国人同等”、“不要说移民留学或换钱的事”等内容。其实这种类似告诫我们自己也有，象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为什么由外国人提出来我们就会觉得不能接受。您认为别人是否可以告诫我们？

　　杨宜音： 我们自己做得不好，可以自省，可以批评与自我批评。如果我们的不好别人看到了给我们指出来，而且这种指出是善意的而非歧视的，我认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不是说每个人都会觉得接受不了。为什么现在大家对这种事情的反应这样强烈？原因有几。

　　一、这和我们作为中国人的身份意识的不断提高有关。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际交往的更加频繁与深入，每一个人作为“中国人”的意识也越来越增强。在外国人面前大家都更强调自己的“中国人”身份了，觉得要更有中国人的“自尊”，凡事都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因为有人在评价我们。也就是说国人的国家认同感随之进一步增强。

　　二、T恤上的字国人会较容易理解为老外对中国人的变化视而不见。时代在变化，从前国门初开时，来了外国人的确大家会围观，也会问他要换外币。包括宾馆和公园的费用也的确是分国内、港澳、国外几等不同收费的。但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相信今天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看到外国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好奇的。即使她自己看得少些，电视台一天到晚放的外国人也不少。最着中国更深一步的改革开放，象加入世贸与举办奥运这样的事，政府也越来越重视外国人在中国的国民待遇。最近宾馆统统取消了区别收费的规定，外国人可以和中国人一样消费。对这些事情，中国人会觉得T恤上的告诫是一种旧眼光，而对这种告诫不加认同，甚至觉得委屈或反感，认为是在挑衅或歧视。

　　新浪观察：有新浪网友认为，十条说的都是中国人的实情，没有一条是无中生有的，我们应该正视。中国人要更文明富强就应该有多一些的宽容与大度来反思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陋习视而不见比别人的歧视可怕百倍。象非典以来我们谈论的生活陋习问题就曾长期以来视而不见。

　　杨宜音：　这件事要分两方面来看，一方面，我们的确应该承认我们以前曾按远近内外区别对待外国人。直到现在还有外宾、内宾这种习惯思维。我们询问他人的工资等西方人认为是隐私的东西，并不认为自己侵犯了别人。这与我们中国人自我概念的边界特性有关，与交往的习惯有关。我们自己缺乏一些独立的个体的意识，侵犯了别人的边界，还浑然不觉。另一方面，但随着中国的发展，整个社会很多事情都在发生改变。自我的概念也在慢慢发生变化，一些个人陋习和社会陋习都在得到改善。虽然社会已由变革而带来了巨大变化，但我们说文化上和心理上的东西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最需要花费时间的。这个时间往往会比社会变革的时间更要长。此外这种变化还不是单纯的东西，它还需要各方面配套制度的系统协调。

　　新浪观察：同样一件衣服，老外觉得上面的字有意思，很幽默，而一旁的中国人觉得是对自己的歧视，而作出“出离自己愤怒”的行为。有评论指出这实际上了是东西方的文化差异的一种表现。您是否同意这种看法？

　　杨宜音： 我想这和文化差异是有关系的。即使这位外国人对中国人是完全善意的，他的这种做法也会因为对中国文化缺乏了解，而使中国人不易接受。由中西方文化差异带来的冲突在一些跨国婚姻中是普遍存在的。象中国人过去见面就问吃了吗？问您老高寿，问家里有几个儿女，问你是几级工(实际上就是问收入)……这些在中国人看来都是很普通一般的事，甚至是表示相互亲近的方式。但在外国人看来就是隐私了。而美国人可以把自己的国旗印在屁股上以示爱国，这是中国人来看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另外我还记得当年克林顿来中国访问曾送给中国一件礼物：一对印着美国国旗的靴子！这是美国人的幽默，他们不会看重印在那儿。但在中国大不一样。我们有自己的《国旗法》，同时我们的文化传统也不允许我们这样宣扬我们的国旗。如果这样做了，大家就会想你的动机是什么？是示威还是歧视？那位外国人买T恤穿时或许觉得有共鸣，觉得好玩，但他肯定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厉害的反响。因为这是他所还不能完全了解的中国文化。如果这位外国人理解中国文化，尊重中国人的表达方式情感方式，选择中国人能接受的方式提出批评，比如和自己关系比较好的中国朋友讲：“其实我们不习惯你们盯着我们看，不喜欢你们问我们收入，我们有车的概念和你们有自行车对我们的意义差不多……”我相信中国人能接受这种方式，也不会觉得谁在歧视谁，大家都能愉快接受。

　　新浪观察：南京T恤事件被一些媒体在报道中渲染为“爱国事件”，在近几年一些类似纠纷的报道中也常常被冠以类似标签。您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

　　杨宜音： 媒体在报道这类事件的事情应该注意，各个方面的信息和声音都应该有。通过媒体带领大家对事件进行一些理性的思考和反思。如果只是一面倒的报道或信息，只是为了炒作，引出众人一味的漫骂与口水战，我觉得不是很有意思。爱国是个太大的题目，包括很多东西，象身份认同、情感、……爱国需要情绪化的东西，但真正成熟的的爱国，我想至少应该是理性的、长期的，而非纯感性的冲动的。不是仅仅发泄与出气。此外还有一种爱国也是比较危险的，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没有。就是只要是我好的方面别人就都比我差。唯我独尊。这是不对的。去年费孝通先生给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有一个题词，我觉得写得非常好：“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欣赏自己的美，增添自己的美，也允许别人的美，尊重和体会别人的美，大家都美美地相处，共同发展。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境界，也是对爱国主义最恰当的理解。

　　新浪观察：有评论指出，从近年来的一些涉外纠纷来看，国民的表现不是“太自尊”与“太自卑”。中国虽然已加入WTO，但从国民心态来看，我们离真正“入世”还有相当时日。“在中国走向未来大国的路上，我们最危险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作为一名社会心理专家，您是否同意这些观点

　 杨宜音：　因为我们曾经是文明古国，我们“辉煌”过；也因为我们在近代百年曾遭受过“屈辱”。这种复杂的经历与感情对中国人来说都是难以抹去的。可以说不管是“敏感的自尊”还是“敏感的自卑”都来自于此。象鲁迅先生说的那样，“见狮虎如羔羊者，见羔羊必如狮虎”。这种现象下的人不是相互平等的，不是完全独立的人格。每个人都应该具有独立平等的人格，不管是中国人、外国人、城里人、农村人，都在这个基础上与别人交往。整体看来，我们还缺乏一种更为理性和成熟的心态。缺乏以平常心看待比我们强大的别人。当今各国间的综合国力竞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国民素质的竞争。在一段时期内，我国国力的发展速度可能超出了文化与意识变革的步伐。国民心态与民族心态应当进行适当的调整。随着经济更加发展，经济全球化加速，人民也将更加成熟开化，每一个人的自我认同，和对国家的认同之间会有一个比较好的平衡。

　　至于说到应有的大国心态，我个人不是很赞同。甚至有人盲目地说21世纪就是中国人，这也是一种“自大”的表现吧。我个人觉得这种提法其实也不是一种完全成熟的心理。没有把自己和别人放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过去我们落后，所以我们要当大国，要俯视别人才有自尊心。小国家也是独立的，也是值得尊重的国家。就象成年人和小孩在一起，往往觉得他还太小就不给发言权，什么事都以自己为中心，这是不对的。成熟理智的民族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如果要我描绘我想象未来的国民心态应该怎样，我觉得应该是既不“妄自菲薄”也不“盲目自大”，每个人都有独立的自我意识，知道自己的优势也明白自己的缺点，能合理扬长避短。自尊，宽容，大度，包容，平等。有一天大多数能做到这样，我们的民族也许就真正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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