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种深奥的体验,或者是一种我从没有学过的哲学的境界。总之我是不敢奢谈它的,不过是个人生活的某些刻骨铭心的体验,也未必不可。
先说我在幼年时经历的第一次让我开始思考的事。1978年在军队的父亲转业到地方,并发扬大无畏的精神和母亲一起到一个很偏远的监狱工作。在这之前我和兄姊是放逐在爷爷,外婆家的,但是都是在城市,对那些背着军用书包上学的孩子早已羡慕得不得了。
可突然间就要到农村,还有要永远在那里的情形,离开了五分一场的电影,离开了爷爷常带我去的京剧院,更离开了那影院戏院门外的各式糖果。幼小的心惶惶不可终日。那是一种绝望的心情。就那时的年龄来说,已经习惯的一切都突然改变了,强加你另外的一个生活环境,让幼小的心一塌糊涂,且还不敢也没有理由说一个“不”字。这就是我幼年时的全部精神财富。我隐约的理解了什么是成人的顺从。
还能记得我们全部家当在一辆解放上,在崎岖的路在走啊走,耗时那样的漫长,反正我睡了又睡,还睡还睡………终于在一次异常的颠簸中我被什么东西磕破了嘴唇时,听见父亲说:到了!那些日子,脾气暴躁的父母玩命的工作,那种亢奋好似寻到了生命中唯
一的乐趣!当我终于不必被反锁在家里与自己对话,背上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蓝布包,站在当地唯一的学校---一座带天井的破庙里,还被七、八个和我一般大的衣着缕烂的同学围观如熊猫时,眼泪在眼眶里转,牵着姐姐的衣角,想到姐姐哥哥都在,眼泪终没有
滚落。若干年后,哥哥成了鲁迅先生笔下木纳的润土样,而我当然是润土的老土妹了。
毕竟绝望是种大人的感受,这也是为什么十多年过去了,去仍不想谈起外婆的逝去的原因。
十五岁的我考上了城里的学校又回到了城里,农村的孩子懂事早,经常到外婆家和她做伴,外公已经过世。有一个姨也没有和外婆一起住。外婆是旧社会过来的小脚妇女,大字不识,可生活经验是何等的丰富啊!一生逆来顺受,养育了四个女儿终因没有男丁受
封建的外公一家歧视。在后来我自己的婚姻生活里是多么受外婆的影响啊,温和顺从……没有任何的征兆,在凌晨四点我突然感觉异样起床拉灯时,外婆已经在我的身边脑溢血不能说话,不能动了!我的第一反映是向邻居求救,平时外婆和邻居的关系都很好,常给人家带带孩子看看门的。当我衣服不整的奔出去,大声的呼救,拍遍了左邻右舍的门时,皆鸦雀无声。突然间我的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东西拽住了。这个东西就是死!而且是你最亲近、熟悉的人的死。十四年过去了,熟悉的一切都以烟消云散,外婆的遗骨已安葬在她的家乡的山冈上,但是我至今不愿也说不出心里那种决绝的感受。我记得,当我求救未果奔回屋里时,外婆的眼睛看着我,是何等的自然安详,甚至是在安慰我不要如此的苍白和绝望。我呼唤着外婆,叫外婆坚持,可倾盆而下的泪告诉我这都是没有用的,痰不时堵住外婆的气管,让她更呼吸急促,我用我所有的医疗知识帮她扣出痰,这样又好点。外婆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我,我知道,外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走向她人生的尽头。这是个事实,已无法改变,我是外婆身边唯一的亲人,十五岁的我必须孤独的守在她身边,我将目击亲人的死。而我却无法阻止这一切。这世上还有什
么惩罚能比目送亲人的死更残酷的,让人不能接受的呢?终邻居还是来帮着叫来姨把外婆送到医院逝去而不是在家里。
在医院和姨一起给外婆擦澡换衣送进冷库后,已是早晨八点,我虚弱的走在早晨喧嚷的人群里,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热闹又是多么的安静,它永远具有两种含义,一些人没有留下一句话悄悄死去,而另外一些仍在欢乐的活着、唱着。痛苦和新生相伴,白天和黑夜交织。
得到电报的亲戚陆续赶到,在家里哭成一片,甚至那些夜里没有来帮一把的邻居也来流下点鳄鱼泪。我却无泪了。死亡,这人间必须上演的戏剧,人人都要参加的表演,充满了怎样的复杂而含混的意义啊!!
人最困难的大概是认真一点的谈论自己,真实令人难堪,绝望则更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