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不太冷
朋友是别人介绍给我的。朋友在千里之外,在长城脚下,那里有故宫、颐和园,有华表、人民英雄纪念碑。
“在这里可以触摸到我们这个民族最热烈、最金碧辉煌的历史交替的真实扉页,也可以聆听到推动我们这个国家的最强劲、最现代的巨轮前行的动地足音。”朋友充满激情的声音烙在了我心上。
朋友一直四处闯荡,从南方到北方。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闯天下,应该为了美好明天不断拼搏。
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对朋友哼一句: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再等等,我们都还年轻呢。”朋友笑笑地回应。
我能够想象他的眼里心里盛满美好未来的神采奕奕,矜持的我也只好随他去憧憬那没完没了的明天。每当孤独在我左右的时候,便独自将这份爱烫了再烫。
有多少憧憬,就有多少忙碌。令我惊讶的是在朋友那棵忙碌的枝头上竟然蹦出点点相思。
“不经意间就想起了故乡的小桥流水和人面桃花呢。”朋友走在大栅栏街给我打电话。
“有什么啊?哪里有黄钟大吕气派?”
我想看看那块烙在自己心上的地方,想看看惦念的容颜经过一年的风霜雨雪是否依旧,更想让朋友看看刻在我眼角眉梢的365个思念和漫漫期待中将要搁浅的方舟。
“那你来,五一就来。我就是再忙也要陪你好好看看那些黄钟大吕。”
我们约定了,那时窗外的香樟正沐浴着第一场春雨。
转眼就是“五一”,我却滞留在原地,我们都滞留在原地。
SARS—一种人类陌生的传染病菌,象突然坍塌的雪峰,两棵挂满憧憬的树被骤然而至的冰雪淹没,连欢笑的花蕾都来不及收回。
因为SARS,姑苏城里的我只好用沉沉担心一寸寸丈量由江南水乡往北国首都究竟有多远,而大前门下的他也只好用小小的体温表一度度揣测由健康自由到濒临绝境究竟有多远。
所有正常与不正常的秩序都在一夜之间打乱。
节日里不用上班和为了预防SARS被安排轮休的我,懈怠的工作发条总是在朋友的电话铃声里才弹起。而我拎过电话筒,第一声总是那句:“多少度?”
朋友是被隔离中的一员,每天必做的事是量体温。
直到他果断地答复正常,我才舒了一口气。
朋友说,SARS很好,让他这个被遗忘的异乡人,获得了熟悉与不熟悉的关爱,好歹成了一个范围内的焦点,更重要的是让我这个向来只知接电话的人,学会了打电话,学会了打温柔无比的电话。
我说:“你怎么尽胡说啊?”
隔离中的朋友凭添了无数闲散,却很少上网来看看。他说,他不想上网,也不想看电视、读新闻,他翻着书厨里一本又一本的旧书旧杂志,沉浸在没有SARS的时光里。
与朋友相比,我是自由的。自由的我反将自己囿于一方蜗居,尽管我的城市里还没有被确诊为SARS的患者。
在我为了柴米油盐偶尔踱上街头时,才发现平常人来人往的街市在这样的日子竟然呈现出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冷清。走进熟悉的超市,面对一下子豁然的购物通道和戴着大口罩的营业员,不由得人不想念往日摩肩接踵的拥挤和营业员们花花绿绿的笑靥。
这番景象不看也罢。于是,我用一半的时光拨打或接听电话,用另一半时光上网、看电视、读新闻,几乎不放过眼前耳边闪过的每一个SARS字眼。那些看来的,听来的,有用的,没用的关于SARS的一切都成了我毫不犹豫拿起电话粉碎自己的懦弱和担忧的强大动力。
朋友是乐观的。乐观的朋友常常说:怕什么?天花、黑死病、结核不是都被我们踩在脚下了吗?即使是这样,临了我出门的时候,朋友还是要在电话里反复叮咛:戴上口罩,快去快回。
朋友是勇敢的。勇敢的朋友在他的邻居患病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助之手。朋友说患病的邻居叫老方,一个人抛家别室在京打工,遇上这种事真是不幸。朋友反复强调:
“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拒绝任何一个向我求援的人。”
面对他的举动,我说不出来什么,也不可能说什么。
我们再一次约定,随时保持联系,连手机也24小时开着。偶尔梦醒,我也会不假思索地将失眠传递给正在酣睡的朋友。
我习惯了一天数次聆听那熟悉的声音,即使是只听见大大咧咧地一声“喂”也快乐无比。要知道,这一声“喂”昭示了又一次越过艰难险阻的欣喜和愉悦。
突然间有一天,电话没有在约定的时刻响起,那一声“喂”也没有在约定的时刻传来。我疯了似地一遍遍拨打那几个号码,心底里不断祈求:SARS你不能夺走我的明天,不能夺走我的美好未来,不能,不能……
耳边终于传来了朋友的一声“喂”,我忍不住冲他大发雷霆,说着说着眼泪就不争气地直往下掉。
朋友一边听着,一边无限温柔地安慰我。直到我平息下来,他才在电话那端呢喃道:
“老方去了。昨天晚上去的。”
我一怔,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而来。我不认识老方,所以我不会难过。但我担心朋友,他在老方患病的时候曾援手相助……我不能想象,更不能说出来,这样不吉利的担心说与不说都是错。我嗫嚅:
“他,他家里人知道吗?”
“反正都去了,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区别?”朋友顿了顿,接着说:“可老方的话一直在我脑海盘旋,他说如果一定要总结人生,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和自己心爱的人厮守在一起。”
我想安慰朋友,可我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朋友一路说下去,
“小纤,如果我能逃过此劫,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你身边。我再也不要为了美好未来而冷落现在,我要实实在在的你和与你过实实在在的生活……小纤,你能答应吗?”
电话这端的我,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