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槽湾的变迁
阿男

    我每年都随同妻女到岳父家过春节。女儿从在妈妈肚子起，就回去给外公外婆拜年，而今，她上了初三，其间从未间断。
    记得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妻很早就做准备,买了花生，汤圆馅，称了白糖，水果糖......家中旧衣物一大包，甚至家里用剩的感冒药也全都装上了。我说：“又是火车，又是汽车，你身子又不方便，拢了再买也不迟啊！”妻笑笑不语。
     一夜火车，转汽车，还有百多公里的崎岖山间公路，摇摇晃晃，从川北到川南，行程四百余公里，第二天下午才到岳父家。
    纸槽湾，一清澈小溪潺潺流过，半面山竹子郁郁葱葱。顾名思义， 以前这里是舀纸的地方了。一凹山梁，拥着一叶小青瓦房。屋后松柏翠竹，门前柑桔红橙，竹篾夹墙壁，木架构山墙，左青龙，右白虎，东头砌猪圈， 西侧搭牛栏，这是川南农村最常见的民居。
     我从小家境不好，对贫穷并不陌生，见到岳父家的困窘，还是叫我吃惊。前间是厨房、饭厅兼作客厅，老虎灶占据了小半间。屋中央一火塘，大门里四条长凳围着一张桌子，桌下是红苕窖，该有的就都有了。后间叫拖步， 屋檐低矮，俯首方能过门坎，这是二老卧房兼作农具保管室。阁楼是大哥大嫂、侄儿侄女的卧室兼粮仓。
     毛脚女婿上门，当然是贵客。
     岳母把哥嫂赶到廊上，给我们在阁楼上铺了最好的床。新床单铺在青篾竹席上直打滑，刚躺下，床单就缩成了一团。没有枕头，用穿的毛衣代替了。竹篾夹墙壁，泥也没有敷，寒风侵入，好在粗麻布蚊帐挡风保暖，关上蚊帐，更有安全感。只是，晚上火塘有烟，不能早睡；早上做饭薰呛，也不能晚起，因为那床就在灶房火塘上方。
    团年饭，两碗咸菜腊肉之外，一大盆腊肉汤青菜头。尽管如此，一对小侄儿女雀跃不已，欣喜若狂，大块肥肉，平时难得一见。过年能杀猪，已经叫同村人艳羡，只是一年到头，全家油水就指望着它了。岳母心疼初次登门的女婿，狠心宰了老母鸡，留一块次日上坟祭祖，其余切丁和糯米做粥。妻悄悄告诉我：“家里母鸡生的蛋，是全家的油盐。”糯米熬鸡丁，稀饭香味扑鼻，我却食之不得下咽。
    川南民俗，春节上坟。早在腊月间，香蜡纸烛就准备好了。用自制的工具在黄表纸上凿上铜钱图案，一叠叠，整整齐齐，称之为麻钱纸，封包好，其上写字标明“口口口口公启”落款“孝男口口孙口口拜叩顿首”字样，无需贴邮票，不用填邮编，照天一烧，权当邮寄，就是火化给先人们的冥币了。此外还有鞭炮，短则尺许为一挂，长的缠到竹篙上。正月初一大早，一家之主，带着家人，祭扫祖先陵冢。
    女婿并非香火传人，本不该参加这样庄重的祭祀活动，但是， 因我是读书人，写冥币包上的祖辈先人牌位，自然要由我代庖，省下了给别人的润笔；因我是远婿，岳父特许我参与拜谒。我也乐得一览风景，欣然前往。
    第一站是大水沟。沿石板路，翻三丘，穿五沟，步行一小时许，方到目的地。一湾冬水田静静躺在小山沟里，油黑的泥土在浅水底清晰可见，路边的桑苗已开始吐出嫩黄的芽苞。一小丘旁，茂林修竹掩映着一座青冢。岳父告诉我，那就是余氏家族，从湖广填四川以后的第一代祖先坟墓。
    近前观之，墓前有石碑三块，其碑书稳健而古拙，雕刻精湛。中间石碑字云“余公口口字口口之墓”表明墓主不谬，旁边两块碑记却叫我大吃一惊。其一“口口原籍湖北孝感麻城人氏  祖居黄桥  自入川五辈至今   迁巴渝数郡  繁衍生息   香火兴旺  人丁繁盛   计有九男三女  先后高中进士  耀我余氏门庭    光我祖上德行口口”另一碑文所记为何年何时，名讳字号，几榜几名。照应十二进士，似乎有根有据，言之确凿。看立碑时间，竟是明朝成化年间。
    五辈人中，共有十二人中进士固然有可能，但其中三女亦能中进士，我有些怀疑。根据明清科举制度，进士必须是贡士经殿试后，名列三甲，赐同进士出生者方可称之。殿试由皇帝主考，亲王大臣监试，部院大臣评卷，未见有女子参试者。明清戏文中有女扮男装考取功名的故事，但一族之中，五辈之内真有三女子女扮男装，同登金榜，当是天下奇闻，但我未见其详。我想，刻十二人中了进士在墓志铭上，穷乡僻壤反正也无人追究，拉大旗作虎皮罢了。余氏祖辈先民，初来乍到，唬弄唬弄当地的乡绅，不至于遭受排挤，也有可能。不过，从十二进士墓的规格和气派看来，当时也是望族了。
    第二处是草文坝，其墓更加宏伟，保存相当完好。碑有十数块，为一墓葬群。墓前拜台有三重，雕栏刻柱，圈起了半亩大一块麻石地面。石人石马分立两侧。墓前有石坊，横匾刻楷书“安乐居”，字呈朱红颜色。看碑上所载，是清朝同治年间。我想这是余氏家族的鼎盛时期吧。
    肚墚坪大路边上，一蓬草疯长的坟墓，无碑无记，乱石砌成的坟基倒还坚固。岳父小时候亲见这坟的磊起，也就民国年间，里面躺着他含辛茹苦的祖父祖母。
     苦竹溪的坟墓里葬着他的父亲母亲。小得可怜，一座孤坟，孤零零地躺在石谷子小山坡上，一抔薄土盖不住贫穷的灵魂。要不是岳父为我指出，几乎看不出哪是一座坟墓。不知为什么，坟上的草都是浅而枯黄。这座坟，是大跃进时代的见证。听岳父说，他的父亲是五九年饿死的。
     沉闷的爆竹声在沟里回响，燃香点蜡，烧钱化纸。看岳父虔诚的膜拜，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是在祈求祖先赐福荫及子孙吧？
    估计往返行程在二十公里左右，回到纸槽湾，已是午后三点。从物候现象看，川南的季节比川北要早半月，正月里已经透露出早春的气息。到屋后竹林中，寻一僻静空地，我躺在枯竹叶上，懒懒地晒着暖洋洋的太阳。
     沿途所见，这里土地肥沃， 气候宜人。高大的香蕉树，表明这里无严冬，一年到头都是无霜期。地里的大头青菜，植株高达一米，一个菜头重的有一公斤多。著名的四川涪陵榨菜，就是用这种菜头为原料制作的。田野里的油菜小麦，绿油油长势喜人；丘陵上的松柏乔木，葱茏茏点缀着山岗，大片的竹林，延绵山岭。
     使我不解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依然贫困。听岳父讲，“下湾里二哥（妻的堂兄）一家，过完年就断粮，春荒时节，全靠讨借红苕、苞谷，不然只有大头青菜。顿顿吃那个，打呕直吐绿口水。”不知道躺在大水沟、草文坝余氏祖先们，他们可否知道，十二进士的后裔们如今还过着脸有菜色，呕吐绿口水的日子！我突然明白了妻临行前，为什么要把在我看来不值钱、不必要的东西一一带来，花生、水果糖、汤圆馅甚至白糖、感冒药......在这里，都是奢侈品啊！
    今天看到的四处墓地，充分展示了一个大家族由兴盛到衰落的演变史。让我始料不及的，百年来中华民族屈辱的历史，民国战乱，大跃进贻害，竟然浓缩成几座小小的坟墓，向人们昭示着“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的朴素真理。
     此后我依然年年火车转汽车，四百余公里，从川北赶到川南，携妻带女给岳父母拜年。所幸的是，近几年来，百多公里的崎岖山间公路，已经平整宽敞，铺上了水泥路面。渐渐地，团年饭上，腊肉只是一道风味点缀，有了鸡鸭鲜鱼，木耳香菇，甚至有了竹荪山珍，墨鱼海参。以前从没有听说过的，现在买得到，也有钱买了。岳父帮助大哥大嫂，新修了一栋三开间的一楼一底砖瓦屋，高大宽敞。自家买了电动机，打米、磨面，家里搞定；彩电、冰箱一应俱全。哥嫂在纸槽湾开了一家副食店，店里还安装了程控电话。两个侄儿女都在深圳打工，家里的日子好过了！
     一好百好，大家都好，二哥再也不缺粮了。自家的包谷、红苕喂的肥猪，长得快，肉好吃，一年交给乡食品站十几头。纸槽湾，过年杀两头猪的人家很普遍。二哥帮人杀猪，从十月初到腊月底， 一直不停都忙不过来，有些人只好等到正月里再杀第二头。一头猪，十块工钱，吃喝抽烟还在外。二哥说：“年年都要杀两三百头猪，累是累点，想得完啊！不说三个月下来，有两三千块现钱，就是打嗝，都是酒肉味！”看二哥红光满面的样子，真不敢想他头几年呕绿口水的情景。
    其实，老百姓的欲望多么容易满足啊！吃饱穿暖，有房子住，就这么简单。
     彩色电视里，那个漂亮的女歌星正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吉祥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好运程带来好光景，好光景碰上了好年成，如果国家兴旺，社会安定，年年都是好光景。让我们的后世子孙， 不再重蹈老一辈的覆辙，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靠碰运气，永享太平该多好！胡思乱想间，耳边响起的已是另一首歌谣，“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