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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的牺牲”--回《也说安娜之死》
荷衣的《也说安娜之死》,在对《安娜·卡列尼娜》一书的解读及由此而派生的看法与我不同。我很高兴在论坛上有不同的声音,这不但能活跃气氛,更重要的是能启迪思路,让人的大脑尝试不一样的思考方法和途径。我对凡事一边倒的评议历来心存疑惧,异样的言辞却总使我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也乐于为此而检视自己并说说读了这则文章的感受。
这是篇严密的文字,几乎达到了深文周纳(无贬意)的地步。其从当时的历史环境、道德取向、人物性格等方面做了论证,并用鲁迅对悲剧意义的理解加以总束。只从文本上说,近于无懈可击。如果按照作者的逻辑引领,读者差不多只有举着白旗跟着走的份儿。要是这样,没必要以这么多的文字递降书了,应该写学习体会啦。于是,我只能跳出来看,因为我似乎意识到了作者的位于逻辑之上的一些东西,即她逻辑的指导思想中有辨证法,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的辨证法。
荷衣在写这篇文章时,可能并没有明晰地以这样的辨证法来指导自己,而是在长期的潜移默化中自觉地运用了它,为安娜的必死提供佐证。文章中说:“只是,艺术源于生活,却又必须高于生活。而文学作品在对生活现象进行描绘的同时,还要对生活的本质进行剖析。所以,生活中的“安娜”可能有比死亡更好的出路,而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妮娜却只有‘死路一条’,这里有生活的偶然,也有生活的必然。”这不仅是该辨证法的凸现,也印证了从中产生出来的对于艺术、文学的指导与判别的思想。
任何一种哲学流派都对生活的各个方面有着大小不一的影响,像中国的“和为贵,忍为高”也能上升到处世哲学的高度一样。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心仪于哪种哲学或者人生的、世界的观念,我不清楚。但我想艺术不能用哲学去图解,尽管一部作品会反映出写作者所受的它的影响。我甚至 想真正的艺术作品是不能放在哲学仍至政治的框架中去条分缕析的,哲学和政治只能影响写作者的观念,却不能直接捏着他们的手腕子,让他们写“策论”文学。历史证明,所有这样自觉或不自觉的“奉旨”的文字,无一不是失败的,只能作为一种非文学意义上的见证而存在。我读过茅盾的《子夜》和浩然的《金光大道》等,感到只有语言上的考古意义,别的全然没有。
《安娜·卡列尼娜》的不朽,不是它高出了生活,而是文学性地描绘了生活,直指安娜和她周边者的感情生活的真实而不是本质。我理解,真实是具象的,本质是抽象的--只有哲学和宗教才能试图抵达某种本质,或者是才能做得最好。好的文学作品可能有哲学、宗教、道德的意味,但只能给读者以经历悲、喜或正剧后的感召,不是语录式的教训。反之,也不宜这样去解剖它。还有,“偶然”与“必然”,像一个怪圈,能达到正反或反正都有理的效果。我认为人生中有某些觉悟是必然的,安娜有了觉醒则必有渴求,哪怕是仅仅停留在思想上;人生中的不少选择是偶然的,如“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这个层面上,一个必然的因,可能会结出不一样的偶然的果来。
安娜的死亡不是她同渥伦斯基有情人的关系,是她把这种私密关系的昭示于众;当时的社会包容前者,却不能见容后者。这个立论成立的话,则是托尔斯泰--安娜本人选择了死亡,她的这种作为不能让她再立足于上流社会。从此,死亡之门向她敞开了。几千年的世界中,在政治、道德等方面敢为天下先者,往往都面临着悲剧。这不是宿命,这是因为他们的尖锐思想对许多安于现状的庸人造成了精神上的威胁。最后,不是他们被毁灭就是自毁。除了被外界的强力毁灭外,不少人是自毁的--他们飞得太高远,不愿或没有一处值得落足的地方,以至于流星般的坠下。安娜,有这个成份在内。她本来可以不选择直面死亡的途径,如《廊桥遗梦》中的弗兰西丝卡,尽管这会削弱小说悲剧的震撼力。
如果说安娜是个不愿意妥协的典型,则前边提到过的《廊桥遗梦》中的弗兰西丝卡就是个折衷人物的代表。“一个贞淑的妇女冲破礼法堤防而未免内疚的羞耻心以及对丈夫和儿子的深深的负罪感导致了安娜性格的裂变。”“性格的裂变”也是安娜死亡的因素,如果她有这种“深深的负罪感”。我相信她有。她处的时代和我们不一样,她不可能有超世纪的思维,她是个践行者而不是思想家。弗兰西丝卡是当代人,她表面上维系了一切,却带着那份刻骨铭心的爱(不是对自己丈夫的)寿终正寝自然死亡了。我觉得弗兰西丝卡比安娜更可悲。安娜可以不死,却选择了自杀;弗兰西丝卡可以自主拥有新的生活,却“自觉地”放弃了它。当然,这样说好像越过了写作方法的讨论。
说这些,有点沉郁,应该轻松一下。荷衣提到了《红楼梦》,提到有人说林黛玉不如薜宝钗可爱。认为“在曹雪芹先生的心中,贾宝玉和林黛玉代表了他人生的最高境界。”我琢磨曹雪芹心中也可能是宗林的。不过,这本书的优点之一就是他写得客观,薜林有所长,也都有不足。林黛玉尖酸刻薄、醋劲十足,可能只有宝哥哥才能忍受,连贾府中的下人们也大都喜欢宝钗。宝钗有她世故、圆滑的一面,金钏投井后她对王夫人那一通安慰之词,让我觉得恶心。我倒是比较欣赏史湘云,虽然她有点咬舌儿,“二”“爱”不分,总是“爱哥哥”、“爱姐姐”地叫。史湘云善良、爽朗、美丽,作起诗来还是个捷才,要是看到她打扮起来“鹤势螂形”的模样,一定很有趣。
我的这则文字只是读了《也说安娜之死》后,思维的一次漫无边际的旅游。荷衣的这个帖子难回,不是其中能够自圆说,而是里面有一种思维的定势,像下围棋一样,逼着你必须要应在那一个点上。我确实有出“村正妖刀”的企图,可惜力有不足。写了这些,恐怕还是败着。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 准风月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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