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只有这次住进了医院,也第一次往体内注入了并非是血液的物件,我血管里第一次流动着血液之外的流体。我呆呆地望着吊瓶架上那白水般的药水,一滴一滴将生命注回身体,这才感觉到生命原来如此沉重。 晚饭前我和妻子还去米店买了一袋大米,当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现在想来那就是脑血栓的前兆。人往往注重马后炮,总是亡羊补牢,善于事后总结经验教训,从来不注意事前的征兆,不知道未雨绸缪,不知道防患于未然。如果这次......,我真的不想以后还有这样的如果。如果这次我事先去医院检查医治,就不会有后来的卧床不起。 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清醒地经历痛苦,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别人摆弄来摆弄去,而自己毫无知觉。我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右胳膊右腿脱离了自己意志的控制,一向挥洒自如的右臂,如今竟艰难地难以抬举,右手五指毫无知觉,握拳成了天大的难事。 这时的我,真正体会了生的艰难。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要接受六七个吊瓶的滴灌,检查,肌肉注射,喂饭,我则像一具僵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清醒地注视着这一切。望着年轻护士的脸在眼前晃动,吊瓶挂在架上吊在自己的头上,担心掉在自己的脸上,吊瓶的输液管里有没有气泡,一旦有了气泡,就像看见了死亡,气泡每向下走一步,死亡就逼近一步,直到一只手伸过来将气泡赶回葫芦里。。 临床几个病友是心血管疾病,有的是肺心症,有的是心肌梗,看到他们行动自如,谈笑风生,我很羡慕。我的嘴却不受我的支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悲哀了:我是一位教师,这辈子全靠这张嘴吃饭了,如今却有口难开。 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夹着我解手,我则在新陈代谢中体会着多儿多福。 我的一个学生看望我时开了一句玩笑:巨人倒下了。我很伤感,这辈子我没有因病耽误一天工作,却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倒下了。为什么不多给我一点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啊! 欢乐被痛苦一丝丝榨尽,脑子里萦绕的是自己什么时候能站起来。 探望病人的亲友们在走廊里唠个不停,声音有时会让你暂时忘记痛苦。 听得出来,声音杂沓,从人们的咋呼声中知道又一个病人抬进来,脑出血。 医院这个地方是最不稳定的地方,抬进来,抬出去,活着的,就去自己能去的地方,死了的,也要去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那边的外科住院部传来一阵吵闹声,同病房的一位病人亲友去看了看,回来说是两口家吵架。 一对农村夫妇出了车祸,住院期间,儿子照顾完爸爸又照顾妈妈,几天下来人瘦了一轮。爸爸看了很心疼,就不禁抱怨了老婆一句:"当初让你再要一个,你偏不干,你看把儿子累的。"老婆不干了:"当初你不是怕养活不过来吗?现在倒埋怨上我了。"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平时想过舒心日子,有病想起儿女有用来了,我不屑这小两口子的作为。可我依然忘不了两个儿子在我这场大病中所做的贡献,抬我楼上楼下地做CT,寻找住院房间,扶我如厕。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儿子我如何完成这些,谁来帮我?指望敬老院那些服务员?我见过她们,平时还不耐烦,这时还不扔下你不管?指望志愿者?我这200来斤的体重,给钱都不愿抬,谁肯志愿? 临床的心肌梗老太太大我三岁,两个儿子不分昼夜地守在床前,病房里没地方睡觉,就蜷在沙发上睡,也是200来斤的体重,蜷在屁股大的一块地方怎么睡得着?但他们没怨言,照样一早起来给妈妈收拾便溺,去街上买吃的,喂妈妈吃饭喝水。这就是儿子,这就是系在中国人心头几千年的情结,这就是在高压下仍然坚持超生要儿子的心理根源。 在目前的社会体系下,社会服务不能取代儿子。 在目前的社会养老体制下,社会服务还不能取代儿子。 不仅仅是物质,从病人们殷切地望着孩子们的眼神中我们也读出了一种任何东西也取代不了的亲情,那往往是让人们活下去的绝佳激素。 我突然理解那些超生者为什么拼命超生想生儿子了。 201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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