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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安妮宝贝

安妮宝贝，作家，著有《告别薇安》，《二三事》，《莲花》，《清醒纪》，《素年锦时》等

政治，宗教，文化，理想

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给人们

但在这个时代里，它们都失去了原本的骨架

它们被解构了

    一个人，与自己所处的时代，可以保持一种怎么样的关系

    如果有一个人，他因厌世而刻意与世间保持距离，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不听电台不与团体接触不参加公众活动，他是否就可以与身之所在的这个时代脱离关系？答案，当然是否定。因为，他所住的房子美观便利与否，他吃到的食物干净健康与否，他的家庭关系和睦丰富与否，他的交际关系和谐或紧张，他的婚姻，工作，他的价值观念，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礼仪，琐碎到他所使用的器具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质，他对外表衣饰的审美，无不被时代所左右。

    微小个体对时代无足轻重，而时代对个体来说，始终具备摧毁，影响，重建的力量。这是一个时代的强势所在。它代表的就是方向。人处在一个怎样的时代里，事关重要，密不可分。它影响个体生命里各种内容的取向，观念，质量和模式。

    想起最近阅读古籍，一些关于当时社会人文风貌的笔记。仿佛带着躯体内一颗老心，跋涉暗长隧道。隧道深处，是一个湮没在时空浩渺概念里的时代。在那时，人们的生活，一年四季，有许多仪式和节日，元宵是最隆重的全民性大狂欢，繁华熙攘 ,鼓乐杂耍，通宵歌舞，烛火通明，自不必说。清明，端午，重阳，中秋，七夕，花朝......这些美好而传统的节庆，都还是在人的生活里起着重要的作用。

    一直在想，这些仪式感对一个社会的作用。彼时，人们在自己的生活里所获得的独立而丰富的感受还是有许多来源，并且彼此不孤立，个体与外界紧密相连，人亦尊重自然和天地，并且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了恭顺，谦逊，温柔和克制。那时，也许物质不算发达，但人的情感，愉悦，价值观，富足感......是像一条浩荡大河一样，源源不断，稳定端庄。这来自文字中许多细节的佐证：

    凡是出售饮食的人，盘合器皿皆鲜净，车，担上的器具，也奇巧可爱。对食物滋味羹汤调制更不会草率忽略。即使是卖药卖卦之人，也戴帽束带。沿街的乞丐，也有规矩，过分懈怠的地方，是众人不能允许的。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有各自的讲究和本分，不会越出分外。

    如果有外地新来的邻居，会借给他们日用器具，送去汤茶，指点买卖。专门有一种角色担当的人，每日要在邻里间走动，为人送茶，询问相互情况。所以，遇到凶，吉之事的人家，都来客盈门。

    那些大酒店，卖零酒的小酒店有三两次来过，就敢借给他们价值三五百两的银器，甚至贫困人家，若来店里传唤送酒，也是用银器供送。通宵饮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银器取回。酒店出借银器时的阔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过的。

    在酒馆里，哪怕只是一个人独自饮酒，所用的碗具也是银器。果子，菜蔬，没有一样不精致清洁。

    凡是买东西不足一定的钱数，得到的也是这个钱数的东西。

    ......

    这样的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现在是很难体会到的。并且，那银器的使用方式，可称之为人们所享受到的真正的奢侈，而不是上万块钱一只皮包的所谓时尚的奢侈。时代是这世间的大浪，一波波袭来，一波波消退，又再一次，一波波袭来。时代变迁更改。大家最终都会明了，一些曾经美好的东西，终究逝去而不回返。那时的人们，在节日的狂欢里，大概不会预料到，很久很久的以后，在一个新的时代里，人们不再注重过节。很多节日失去了它们在人们心目中的意义，因为人们不再关注与自然的关系。如今尚且隆重的是春节。而春节在大部分人心中，最为隆重的内容是电视里的一台晚会。

    最为平凡琐碎的形而下场景里，总是最能反映形而上意识的状态：地铁里以电子游戏，武侠盗版书，手机短信打发时间的人。超市里丑陋粗糙的材质可疑的日常用品。传播品里的暴力，色情，金钱至上的价值倾向。建筑物的虚张声势，华而不实，对细节和便利的忽略，对传统审美的弃绝。西方奢侈品带来的膨胀泡沫一样的虚荣心和自我失落感。感情上的疏离，冷漠，自私，不信任，缺乏耐心。食物因为对数量化的追求而产生的品质忧患，失去原有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热岛效应，季节缺乏细腻和清朗的层次感。

    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天性和自然的愉悦。不仅仅是独立。丰富。敬畏。其实是更多更多。

   《圆觉经》里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得，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两千五百年前，佛陀，一个智慧的人，一个哲学家，一个解脱者，曾清晰地讲解了人与世间的关系，并指出人与外界的关系里最本质的一个不良倾向。但正如佛陀所担心的，最终演变的进程，人加剧和推进他的不良倾向，而不是在清凉猛药里警然跳脱。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也许已经是他曾经提过的"耽著五欲"的时代。对色，声，香，味，触这五境所起的情欲，爱恋，贪婪，执着，已全部化为行动。为了满足对性，饮食，美貌，懒惰等种种欲望的幻想和期许，人发明了无数游戏，无数功能。为了获得权力，野心，利益，强大，控制，一次次进行教条的制度的观念的口号的变革。运用一切科技的工业化的快速有效的低成本高利润的流水线的一次性的方式，用以自娱娱人。而对于个体来说，最为轻省的方式，是做一只浸泡在逐渐被加热的水盆中的青蛙。无知觉，逃避，麻木。貌似积极推进这个时代，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我们究竟要去往哪里。需要有人发言。需要有人从最平凡琐碎的形而下的生活里做起。

    在某一刻，需要警然跳脱的，不过是一个人清醒的思量。

    新时代也许并不是无聊。无聊是无所事事，不知置身何处，茫然失措，是偶有懈怠，心灰意懒。一时找不到更有趣的事情，更集中的目标。如此而已的一种闲息，一种空白，一种落寞，一种停顿。但这显然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定语。因为，它不闲息，不空白，不落寞，不停顿。相反，它很剧盛，很势力，很冲动，很炙热。它竭尽全力地制造喧哗，效率，冲突，荒谬。所以，它不无聊。它是贫乏。

    这种贫乏，不期待富足或强势，不是缺失科技产品，时尚潮流，娱乐，物质，种种种种。它原本就是富足和强势的对照关系。它们彼此衬映，而非对立。人的精神需要单纯而专注地维护和扩展，而不是在诱惑和虚弱之中被瓦解和摇摆。贫乏，是人的信仰缺失。是一个社会的信仰缺失。是一个时代的信仰缺失。在内心缺少一个有力的公正的支撑。支撑着我们有力的公正的生活着，而不是生存着。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给人们。但在这个时代里，它们都失去了原本的骨架。它们被解构了。它们被操纵了形式。它们真正的力量被低估，质疑，扭曲和忽略。

    所以，贫乏的时代的确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