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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老鬼
老鬼,作家,本名马波 著有:《血色黄昏》(1987) 《血与铁》(1998) 《母亲杨沫》(2005)
当我背上的人用脚夹着我的腰 踢打着,吼叫着我就热血沸腾 真像野马一样地向对方冲去 几对驮人小孩互相冲闯 绞成一团,黄沙翻腾,扑起跌倒 激动得嘶喊,全身沾满沙子……
华北小学是中组部办的干部子弟小学,学生全部住宿。地处北京新街口崇元观。国民党陆军大学一度曾迁此校址。九一八事变后,还曾被东北大学占用。 学校的西式白色水泥大门面向正南。进去迎面是一巨大水泥花池,盛开着一大堆鲜花,左右是一排厚厚的小柏树。再往前是一排办公室,正中有门洞穿过。出门洞往前为一栋栋教室,从南到北有好几栋,门洞从每排教室正中穿过。 宿舍区在学校西部,礼堂在东北部。一条环型水泥路包围着教室区,水泥路旁长着一棵棵垂柳,随风飘荡。 大操场在学校最北侧。南侧主席台后墙上还残存着蓝色的青天白日徽,依稀可辨。我们经常在这儿踢足球,享受奔跑撒欢的乐趣。西北角是饭厅,大师傅做的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烧对虾喷香可口,至今难以忘怀。 我对华北小学班主 任居老师还清楚记得。她短头发,有两颗大金牙,酷爱抽烟。脸色黝黑,皮肤粗糙,嘴唇枯干。她看同学时,表情淡漠,不苟言笑,那眼睛像是一头豹子的眼睛,冰冷无情。在课堂上对不守纪律的同学,敢用教鞭戳。 对她就这点儿印象。 我们住的宿舍有20来人。一人一张白色小床,床四周有栏杆。一位年轻阿姨陪着我们住。阿姨个子不高,胖乎乎的,黑红的园脸长得很甜,眼睛乌黑,嘴角老挂着微笑。她梳着两个小辫子,爱带着我们一起打秋千,打得很高很高。这阿姨晚上经常关灯洗脚,我很有些奇怪。后来听有同学神秘兮兮说那是洗屁股。 我喜欢她又怕她,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 表面上,学校里到处是美人蕉、百合花、月季、夹竹桃……各种鲜花芳香秀丽,蝶飞翩翩,一派和平景象。但对我来说,这里是个赤裸裸的弱肉强食世界。 小学一年级是学校最底层,二三年级的男孩子最喜欢欺负我们来开心取乐,显示自己强大。那时我刚动完手术,身体羸弱,嘴巴笨,力气小,成为现成的袭击靶子。我的小人书会被高年级的无缘无故抢走;我正玩爬绳,高年级的来了,吼一声就给我轰走;我在沙坑里费好大力气做的地堡、壕沟、公路,高年级的过来一脚就给踩瘪。我走在路上,会被高年级的用猴皮筋射来的纸弹打中后脑勺。 两次开刀,把我这7岁小孩仅有的一点点勇气全开没了。又是从托儿所直接进小学,从没在胡同呆过,不会吵嘴,不会骂人,不会掐架,不会耍赖,不会吹牛……像只毫无自卫能力的小兔子,自然成了高年级孩子宣泄多余精力的对象。 打人对一些男孩子来说似乎有无穷的乐趣,跟吃香肠一样享受,特舒服。 我清楚记得,刚上学校不久,就在厕所里被人打躺下。可能是课间上厕所的人多,这高年级的嫌我挤了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厕所地上的一摊尿里。那时脚底没跟,一打就倒。我坐在这大片尿水里哭泣着,却没人理我。最后快上课了,害怕迟到,只好自己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教室,棉衣上粘着湿湿的尿迹。 华北小学校给我的印象是个充满着暴力的动物园,我身边的同学尽是些小狼。不折不扣的弱肉强食。你要想在同学中有威信,必须打人厉害。小孩子根本不认你功课品行好坏,就认你能不能打架。 因为我们都是住校,下课后老师回家,小孩子打架层出不穷,年轻的阿姨根本管不过来。 还记得一个下雪天,孩子们都非常高兴。在幼小生命中,很少看见下雪,一下了雪觉得那么新鲜,那么激动。有的做雪人,有的打雪仗,有的在踩硬的雪上滑。我也为这罕见的洁白大雪喜悦,不由自主像撒欢儿的小马一样跑起来,越过了一群群同学,继续往前跑。这时一高年级的男孩突然跟着追过来,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拳打脚踢。我如同青蛙见了蛇,吓懵了,一点不敢还手。最后他看见一群女生走来,又狠狠抽我一耳光。多少年过去了,我都不明白怎么招了他?是我这么跑,超越他,冒犯了他的尊严?是我这么快跑,抢了他的眼,触发他的好强心?或是我这么狂跑,招引了女孩的注意,惹他嫉妒? 我跪倒在路边的雪地里啜泣着,希望来来往往的那些人中,有人给我点安慰和帮助。但过往的孩子们一拨又一拨,说说笑笑,没一个人管。 童年的白雪,给我带来着记忆就是这次被打倒在雪地里的画面:让熙来攘往的同学们观看,为一群女孩子不屑一顾。 好像也是这个冬天。我戴着棉帽子,暖和和地去教室上课,几个高年级的同学走过来。其中一个二话不说,一巴掌将我帽子削到地上,然后就当足球一样地踢起来。帽子在空中飞舞,你一脚,我一脚,又踩又踏,还兴高彩烈地叫唤着。我追到这儿,帽子踢到那儿,故意不让我拿着。 当我长大后,谁用脚踢我东西,怒火满腔。 华北小学让我知道了小孩子中间没道理可讲,拳头就是道理。谁拳头硬,谁就是大王,走那儿都前呼后拥。孩子的世界和动物世界一样,只认个儿头和力气,牙齿和爪子。 托儿所里出来的孩子被阿姨宠得弱不禁风,太柔和,太文雅,远不如胡同里的孩子剽悍、凶猛、抗击打。我永远忘不了这一段总挨打的经历。常常有人毫无理由地给我一下,打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还没看清是谁,打人者已逃之夭夭。对他来说,这是小狼在玩弄自己的猎物,练扑食本领,对我来说,却是羞耻和疼痛。 我被打得心惊胆战。操场玩游戏时,若有高年级的走来,马上就失去玩儿的兴致。即使他比我更单薄弱小,也发怵。 刚入华北小学时,妈妈给我带了一堆水果,当时香蕉、苹果、桔子都比肉还贵。我把这些吃的放在床下的柜子里。结果一个没吃就不翼而飞。但我不敢告阿姨,也不敢告老师。我胆小如鼠,谁都怕。尤其是居老师,眼睛太凶,见了她连话都不敢说。每逢路过老师办公室时,心都吓得嘭嘭乱跳。 我还记得妈妈曾给我买了一双帆毛皮鞋。这在1955年,算是很高级的鞋。可我不好意思穿,觉得太与众不同,就放在床底下。结果一只鞋的耳朵被人剪掉,可能用来做弹弓夹石头的皮子了。 因我不喜欢穿这鞋,母亲就判断是我自己剪的,批评我穿衣服挑挑拣拣,不艰苦朴素。我竭力向她解释不是我剪的。她不相信,认为没有人会干这种事,除了我。 母亲对学校里的弱肉强食,小孩子潜意识里的嫉妒心完全没体会。 与这些小狼们相比,不甚关心我的父母就太仁慈善良了。从星期一就盼着快点到星期六下午,家里来人接我。到了星期六中午,是个最快乐的时刻!谁的家长来到,广播里就喊谁的名字。每当我听到喇叭里叫到了我的名字,心里甜蜜极了,马上就往校门口跑。哥哥常来接我,偶尔母亲也来,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 但星期日下午该回学校了,又是个最悲哀,最凄凉的时刻。千不想,万不想离开家,回到那个总被强壮小孩欺负,充满暴力的动物园。其他时刻多调皮,一到星期日下午我就变得格外老实听话,对母亲格外热情,格外巴结,期望着她让我在家里多呆一会儿。 可常常连晚饭都没吃,就被家里送回学校。刚一进学校,想到又沉浸在冰冷的,没有尊严的,要向厉害小孩谄笑的环境里,就痛苦万分。不愿意回宿舍,觉得校门口是离家最近的地方,最温暖的地方,经常躲在校门口的柏树里啜泣。 生活上父亲从不管我。母亲是事业型的女性,非贤妻良母,终日埋头写书,也不大过问孩子。回到家我大多时间跟保姆在一起。我没有合适的棉衣、棉鞋。脚常常冻肿。我讨厌洗脚,因为洗完后,湿脚特容易冻。这习惯沿袭至今。 大约二年级,农村的姑姑给我捎来的花棉袄,已经不喜欢穿,嫌它土气。很可能是穿这种农村捎来的土布衣服,让我在同学中屡屡挨打。 凭我小学二年级的语文水平,已经读完了《平原烈火》。记忆中这是我读过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因为写的是河北家乡发生的事,读起来无比亲切。 晴天呀,蓝天, 明明朗朗的天, 你说这是什么队伍上前线? 诸位呀,老乡,先来听我言, 这就是那为国为民的八路军, 这就是那为国为民的八路军。 …… 这首冀中流行的歌曲,我很小就会唱了,常常很自豪地哼哼。但我对八路军的热爱,却不能招来父亲的一点表扬。父亲是个地方干部,没当过兵,我感到他远远没有我对八路军那么热爱,也不欣赏我那么崇拜当兵的。 当我模仿八路军战士,端着木棍在宿舍附近自己喊着正步走时,有同学讥笑我“土八路的干活,破鞋子破帽子破机枪,破手巾破腰带破军装”。我却因为被骂作“土八路”而无比自豪。 常常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八路军,身体强壮无比,打得过全校所有同学。 我学习不好。天生喜欢运动,喜欢上体育课。随着个子长高了一点,身体健壮了一点,在这一群小狼中,不再是最弱者。二年级以后,处境开始好转,挨打的事日益见少。 我最爱玩骑马打仗,一到沙坑里就玩儿:我背一个人,对方也同样,我们背上的孩子互相撕扯,看谁能把对方从背上拉下来,或者背人的人倒下。双脚踩在软软的沙子里,再背一个人,很容易摔倒,但也非常锻练腿力。我从来都是马,背着别人。反正自己姓马,心甘情愿当马。 当我背上的人用脚夹着我的腰,踢打着,吼叫着,我就热血沸腾,真像野马一样地向对方冲去,几对驮人小孩互相冲闯,绞成一团,黄沙翻腾,扑起跌倒,激动得嘶喊,全身沾满沙子……常常三四对,五六对地在沙坑里鏖战。我驮的人越来越多地打败其他对手,这大大增强了我的自信。久经沙场,我的腿不再那么软弱没根,一推就倒。这种游戏很缎练耐力和平衡力,为我日后的摔跤奠定了身体基础。不久,班上的同学都喜欢骑着我跟别人打仗,可见我这匹马多么不错。 那时有个苏联电影《山中防哨》。里面有一匹很好的马叫奥里克,我以在沙坑里当“奥里克”为荣。 到了三年级,不但没人敢欺负我,我已能欺负别人了,我尝到了实力的甜头。不过还没忘了自己当初所受到的欺负,深深同情弱者,轻易不欺负低年级的或穿著土气的小孩。 除了一个叫柳乃林的女生。 她是电影《哥哥和妹妹》的女主角。长得很漂亮。长长的睫毛,晶莹的眼睛,婀娜的鼻梁,洁白的皮肤……我对她有一种最朦胧的好感。表面上却对她最凶恶,老爱打她,有一次还把她鼻子打流了血。心里喜欢她,却偏用这种方式表示。 我觉得欺负她很舒服。因为只有欺负她时,才能和她来往,才有机会和她说话,才能碰着她芳香的身体,才能正视她美丽的容貌。当时男女界限分明,同学们非常封建,以为跟女生好是罪大恶极,是臭流氓。谁要多跟女的说一句话,对女的好一点大家都会鄙视,冷嘲热讽。所以男生欺负女生的很多,以表白自己不流氓。我对柳乃林的好感,也只能用打她来表示。 有一次给她鼻子打破了。她啜泣着,用纸擦着鼻子。我却什么话也不说,强作冷酷状。其实,内心非常可怜她,感到她擦鼻血的纸,都像水晶一样,那么莹洁,那么高贵。在我的心目中,什么是纯洁?就是从她的鼻子里流出的血。 可外表上一定要表现出对女生的冷若冰霜之气概。 平时她见了我,脸都吓白了,可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思想。 这时,再也没人敢削下我的帽子当球踢,再也没人能一拳把我打倒在厕所的尿水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