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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彭强

彭强，专攻神学和宗教改革史

目前为出版人

推动与信仰和灵性有关的文化传播

我从理性和终极的情怀相信灵魂的存在

和我感受到灵魂的存在

这是完全不同的

带着这种困惑生活和信仰了很多年

最近几年才意识到

这个问题不是书斋里的问题

    我从小只知道鬼魂，不知道灵魂。每次路过坟场，如丧家犬一般飞奔而逃。后来成为基督徒，虽然了解了希腊观念中的二元论或三元论人观和基督教整全人观的差别，也了解到基督教信仰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不存在鬼魂这样的传说，却仍然不知灵魂为何，头脑里知道人不光只是肉体而已，但到底是什么，却说不清道不明。一次和一个老师说起信仰，他说，有信仰好啊，是有灵魂的人。但这灵魂能够被感知吗？我从理性和终极的情怀相信灵魂的存在，和我感受到灵魂的存在，这是完全不同的。带着这种困惑生活和信仰了很多年，最近几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书斋里的问题。

    多位身边的亲朋好友近几年相继去世，有患癌症死的，有老死的。很有意思的是，一些平常对信仰颇抵触的亲人这时多少会有些谦卑，多少知道这时靠自己的话语安慰不了这些面对死亡的人，就会来请我去为这些垂死的人祷告，于是我赶鸭子上架，担负起为他们临终关怀的重任。

    T阿姨患病已经好久，反反复复，一会儿搬回家，一会儿搬回医院。第一次看她的时候，她就说，我已这样了，但求“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为她祷告，求上帝把心灵的平安赐给她。她突然问我一个问题，你说我们犯的罪，上帝会赦免吗？我说，耶稣的十字架就是解决了罪的问题，相信耶稣，耶稣就担当我们的罪，上帝因此就赦免我们。她说那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上帝这么轻易地赦免了。我说上帝在永恒里赦免了我们，但我们得罪了人的，在今生该道歉还得道歉，该补偿还要尽力补偿，背着这些担子去见上帝的面怎么好意思呢? 她说我要好好想想。最后一次见她，她说话已很费劲，要贴很近才听得清。她说她身体很痛苦，怎么老是死不了。我开始问她心里还有些什么不能释怀的事，还有些什么罪是她认为阻碍她和上帝的关系的。最后我发现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几个孩子，尤其是身体不好的那个女儿。我问她是不是相信上帝看顾她们会比她看顾她们更好，上帝的爱比她自己的爱更有能力，她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是。我鼓励她说她最好的事就是在上帝面前一一提名为她们祷告祝福，把她们交付上帝手中。和她一起祷告完，她已经差不多睡着了。我在心灵深处知道T阿姨已经预备好了，走出病房，我给她的家人说她应该很快了。第二天一早，她的一个女儿打来电话，说她凌晨四点离开了，当时病房里非常平安。追思会上，她的家人说相信她的确是卸下了担子，进入安息了。回来我给妻子说，有时死亡也不那么容易，除非你有灵魂回天家的确信。

    Y阿姨也患病好些年。最初有人为她祷告，求上帝医治她，她的情况时好时坏，久而久之，对上帝敬而远之，甚至一有人给她提及上帝就来气。趁出差的时候，朋友委托我去看看她。见到我她挺客气，我坐在她的床前和她说话。一阵闲话后，我开始问她是否相信上帝。她说，说不信也不敢，说信也没感觉。我努力想知道这种冷漠是怎么产生的。她说她最初也向上帝祷告过，后来想上帝为什么不听我的祷告，就再也不祷告了。慢慢地我意识到她内心里不止是冷漠，甚至有些怨恨上帝。我说，最初你自己祷告或别人为你祷告，你是不是觉得身体舒服些。她说是，但是管不了多久，身体还是回到老样子，甚至更糟。我说是不是几轮时好时坏下来，觉得上帝简直是在折腾人，干脆就不理他了。她说有这个感觉。我给她说，其实自始至终，你一直巴望上帝医治你，但你从来还没有真正和上帝建立关系；如果你容让自己继续这样，心里会越来越硬，你若和他建立爱的关系，你的心灵里会有从上帝的爱而来的柔软。她问，怎样和上帝建立关系。我说，你需要回到他的面前，承认自己的生命原本是从他而来的，承认自己过去陷在自我中心里，不认识他，如今耶稣已经担当了你的罪，你要回到他面前，和他恢复关系，给他说，无论是生是死，都是属于他的。那天 Y阿姨很郑重地和我一起祷告，建立和上帝的关系。我给她说，不用祷告求上帝医治自己，要祷告说若上帝许可活着一天，就喜乐地、感恩地活着；若上帝带我们走，也欢欢喜喜地跟着他回家。离开的时候Y阿姨很喜乐。几天后Y阿姨住进了医院。两周后，她给儿子说我要回家，回到家她说我想洗个澡。洗完澡一会儿，老伴儿和儿子发现她已经离世了。这是在她预约接受洗礼的前夕。我当时想起电影《影子大地》中，著名思想家C.S.路易斯的妻子乔伊患病去世时，给路易斯说：我已经与上帝和好，你要放手让我走。

    X阿姨是一个响当当的肿瘤专家，亲手创建了西部最好的肿瘤科。上帝很幽默的是，让她也患上了肿瘤，连主治医师都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她躺在病床上接受了洗礼。之后，她继续活了三年。X阿姨的情绪起起伏伏，但有越来越深的关切，怎么样让自己的灵魂预备好见上帝。有两件事很让我唏嘘不已。一件是关于奉献的事。一天一个姊妹去看她，带回一个信封装有8000多元钱，还有她口述这个姊妹记录的信，信中说，最近一直在求上帝让自己明白应该怎么活，突然意识到自己只顾为自己的病担心，总想到自己医病需要钱，因此在奉献的问题上很亏欠，现专门补上，委托大家把这钱用在上帝喜悦的地方。还有一件是她的一封公开信。去世前一月，她请人记录，写了一封给她的家人和同事的信，在信中她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母亲，好医生，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过去为了取得成就，没有付出更多的爱给丈夫和孩子；为了往上爬，伤害了不少的同事和学生；为了出成绩，对学生过于严苛；自己做了很多好事，但实际上是以自我为中心。自己最初生病时，对上帝充满怨恨，觉得为何像自己这么好的人，上帝却如此不公，让这样的病临到自己；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充满对上帝的感谢，因为像我这样骄傲的人，若不是这样的方式，我根本不会谦卑在上帝面前，无法进入上帝的爱里面。她最后请她的家人和同事宽恕她。这封信在那所著名的医院里带来了很大的震动。X阿姨去世后，在临时搭建的接待棚前写了一个告示：不要为我悲伤，要为我感谢上帝，因为我已回到了他爱的怀抱。我受托主持她的追思会，追思会开始了，我看着X阿姨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着洁白的衣服，胸前绣着红色的十字架，这是她很久前就让她的儿媳为她预备好的。我开口就说，死后还能被人纪念的人并不多，无疑，X阿姨就是这样的人，被她许多的家人、学生、病人纪念；然而，今天我们站在死亡的关口，却发现真正重要的，不是你的纪念，我的纪念，而是她是否被上帝所纪念。而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说，她认识这位永生的上帝，上帝也纪念这个女儿，今天接她回家了。

    妻子的外婆在上一个平安夜的夜晚无疾而终，活了94岁。她最后10年相信上帝，和吵了一辈子的老伴再也不吵了，她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舅舅经常感叹说，我们这个老妈不得了，如此高龄还能更新变化。最后几天躺在床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时，我和妻子去看她，每次最后总会问她，婆婆，你知道你离开这个世界会去哪里吗？她每次总会罕见地提高嗓门回答说，知道！去世后，一家人在一起念她的遗嘱，她说，我离开这个世界，是到最美好的天家去，你们弟兄姊妹要彼此相爱，把我的骨灰全部撒到森林或山坡上。今年春天的时候，一家人挑了个周末，开车去了青城山，把骨灰撒了。有人问要不要留些骨灰，好做纪念，可大家想想在“骨灰”中纪念什么呢，于是全然撒掉。家里唯一还挂的老人家的照片，是在红红的梅花丛中开怀大笑的一张。

    她们的灵魂释然归回安息，而我从小时开始的灵魂惶惶然也逐渐得到了医治。我从此知道，今天的一切，值得用爱来珍惜；而上帝托付的，不论是金钱、才干和时间，有一天都要在他面前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