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灯不点点蜡烛 ----读风妞妞的诗兼谈诗歌的语言制度 使用不同的语法,的确会受到其左右,而导致不同的观察与不同的评价。这不仅会界定一个人所吸收与所经验的东西,而且也会塑造他现在与未来的样子。 ----(美)哈罗德•伊罗生《群氓之旌》
小说是讲故事,散文是说闲话,诗歌则是作者与读者在彼此的误解中交谈的语言艺术。也就是说,诗人在某一首诗里,哪怕被误解或误读,也是一种交流。诗人与读者之间,玩的其实是一种捉迷藏的游戏,在相互的回避当中又有一种被对方察觉的欲望。 只是,想诉说的太多了,反而容易连累了诗歌。读一首诗,如果需要穿上繁琐的潜水设备,我们宁可做出别的选择。给读者增添了太多的麻烦,真的不算是一种美德。 语言不仅用来描述事物,而且参与建构事实。然而,自从满怀妒意和戒心的耶和华变乱了人们的口音,那场语言灾难导致诗歌这种意识形态不能入睡也难以醒来,陷于种种困惑。 诗人的意向性,应该遵守还是突破诗歌的语言制度? 如果我们要求一个画家同时必须是思想家和哲学家,我们对诗人的要求则是另外一个范畴:诗人必须是个白痴或者流氓,甚至与道德无关。画家向我们提供的乃是一种思想、一种哲学,诗人提供的则是一种感想、一种冲动,这些又往往是无需表达的东西。因为世人对诗歌的渴望远远不及对一幅画或音乐的渴望那么强烈。诗歌在现实生活里的举足轻重让诗人难堪,甚至寒酸至极,但这并不影响诗人继续坚守自己的情绪,在自我体验当中通过梦想实现自己的存在。 诗人依赖抽象的痴狂鼓励自己咬文嚼字,依赖生动的幻觉维护自己的原始激情。人世间幸与不幸的变化无穷,毫无节制地折射于诗人的诗里,诗人恍然如梦的情感体验,五花八门的文字记录,千变万化的解析方式自是林林总总。比如风妞妞,她的敏感部位,柔软得简直让人心疼。如果说有灯不点点蜡烛乃是诗人曲意追求的境界,风妞妞点燃的不仅仅是蜡烛,足以把心点燃,让读者的眼睛一亮。你也可以这样理解:诗歌是诗人的一种自我评介式的练习: 你把糖 放在我手心 一次又一次地 我说我不是 伸手要糖的孩子 ----风妞妞《简爱》 诗歌不仅仅是单纯的语法形式,而是人类对生命哲学、社会现象及原始生态进行反思的一种语言工具。诗人的生活处境与政治处境,无不或间接或直接地展现于诗歌里面。 我们不可否认,许多诗人对语词的把握和理解远远超越了语词的传统含义,经常给我们这样一种印象:他们沉湎于含混不清的形而上学状态,在逻辑上漏洞百出,似乎在告诉我们一些非真即假的东西。比如某一客体在某一时刻不是真的,它在另一时刻也就是假的。在某一时刻为真,而在另一时刻为假。实则,诗人所表述的东西模棱两可,或者含糊其辞。 如果 不是火焰树下 变色龙 恰巧经过 我真的 就把你忘了 ----风妞妞《剩下不多》 其实,诗歌的语言制度,不外乎三种类型: 一、把日常语言转化成了逻辑语言,并在期间设置种种陷阱,让读者失足之后恍然大悟。虽然强化了诗歌的神秘感,但其不良之处则是导致胡言乱语。 二、把逻辑语言转化成了日常语言,尽可能排除了语言中的那些人为的圈套,回归一种本真。但是,如果坚决不肯违背语词的日常用法,日常语言的观念又往往成了一种束缚诗人思绪的枷锁。 三、把逻辑语言与日常语言混为一谈,忽而柳暗花明,忽而又见炊烟。或者山不转水转,或者水不转云转。又像我们夜行的时候被不同的东西绊倒之后,敏锐地探究它们的形体和差异。 风妞妞这个长得高高挑挑的香港女子,与她机灵、豪放的性情一样,讲究的不是那种干巴巴的不苟言笑的诗风。我之所以把风妞妞的诗歌摆出来当作我分析诗歌的语言制度的证据,是因为风妞妞正在疯狂地进行她的诗歌体验,并把她的种种感受付诸于她的诗歌里面。阅读她的诗歌,不需要艰苦的脑力劳动,虽然她偶尔也把诗歌语言适当地提升到略显抽象的层面,但这并并不影响你在解读或阅读当中领受到足够的轻松与快感。因为她豪不客气地没把那些怪异、晦涩、共性的用语掺杂到她的诗歌当中。她的魅力,就是她让自己在自己的诗里变得透明,她和她的作品混为一体。 你用画布裹着我 放在画架上 浓浓的油彩 把我变成 毕加索的错体女郎 我拼命摇头 你却一脸的坏笑 我是故意 不让別人看見你 ----风妞妞《藏》 遥想当年如是说:在风妞妞的诗里,我看到的是开满灿烂的脸上的小女人坐在当街的门口,用手扇扇着炉底的火,甜甜地看着炉上嘟嘟开着的煲里的热汤。或者坐在草地上看着踉跄学步的孩子,咪咪地笑着。或者安详地仰头望着天上那一朵朵如棉似絮的云,想着自己的心事;听到的是锅碗瓢盆奏出来的美妙的吃喝拉撒睡生活交响曲,石径罅隙里小草顽强生长,葫芦架上悠悠然的葫芦慢慢长大的声音。 非常柠檬如是说:风妞妞是一位专情诗歌的小女子,透过雨雾我仿佛看到一个身着彩色雨衣的玲珑女子,独自漫步在淅淅的小雨中,心中充满了幽怨与彷徨,眼神传递着心中的希冀。 一莲则称风妞妞自从迷上了写诗,一天到晚趴在窗口一声儿不出,眼睛睁得好大,把院子里几朵花和叶子抚摸了千百遍。她伸手摘了几片白云,风掠过时,忽忽悠悠地飘下来。 喔,我不能 不能抽出 没入泥下的脚 我忘了我 不是木头 我是一棵树 ----风妞妞《不是木头》 刘易斯• 洛尔笔下的白棋王后,一个能把自己变成绵羊的女人,曾得意地向爱丽丝炫耀:她每天都能相信六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是,若在诗人面前,她只能甘拜下风。 阳光还在很远的地方,这时候的诗人可以像一片叶子,随着海浪忽高忽低。 诗人可以把自己扔进黑暗,用指尖和你说话。诗人可以专注地寻找一种怀念方式。 诗人可以用口哨把刚才唱的歌,都吹一遍。 诗人如果一不小心,和迎面而来的你在碰撞中静止了一秒,就能背下属于你的简谱。 而风妞妞的诗,虽然没有爱丽丝漫游仙境那般离奇,但她成功地使一个个平白且普通的生活场景描述得妙趣横生,引人入胜。尽管她和别的诗人一样,习惯于从太阳或月亮在天上的位置推算时间,或者不肯轻信时钟报时却固执地等待雄鸡报晓,或者等待太阳落山,哪怕她明明没看见山。可她发出的声音,不是那种虚无缥缈和鬼神莫测,也不同于她心平气和地朗读福音全书,更像一个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人在自言自语。 当年 抱着你 不会作诗 会作诗了 又很久不抱谁了 ----风妞妞《未知》 风妞妞的诗,简练而不加矫饰,几乎没有多余的字句或重复的思想。她使用的基本就是生活中正在使用的语言,而不是刻意地把词典里那些文绉绉的词汇搬到她的诗里。 如何看待诗人在诗歌语言中的自我涉及? 女孩在电影里 掰的什么花 我忘了 一句句爱我 不爱我 一地花瓣 都不是答案 ----风妞妞《还不是中秋月圆时》 诗人在诗里做的事情是否都正确呢?关于这些,我们不可能在诗歌的语境中找到答案,诗歌里也没有足够的字眼告诉我们一个完整的细致的民间故事。何况,一地花瓣也都不是答案。 在诗歌里,某些词汇的附加意义要比词汇的固定意义更为广博。诗歌是一处有入口没有出口的迷宫,诗人一旦深入进去,往往无从归属,脱离诗歌却又难以返回。 如果风不起雨不下,花蕊朝着不同的方向,仍会站在樱桃树上。 一定是 昨夜的一场雨 花瓣 才落了一地 ----风妞妞《什么时候才是最美》 诗人在诗歌语言当中,如果没有浓重的自我情绪,只局限于对某一景物的说明,或者高亢的抒情,甚至动用的也是陈旧的意象,简直是对诗的亵渎。反之,诗人若在诗中无休止地自吹自擂,过于强化自我意识,则又容易挡住读者的视线。 文学评论家迈克尔• 伍德谈论作者在写作中的位置时,有个著名的论断:"写作不是要作者不在场,而是要他变得不在场,变成别人然后走开,只留下些许痕迹。"我不知道风妞妞是否读过迈克尔的著作,但是她在她的诗里一直若隐若现的做派,却暗合了这一观点。我们看到的既不是一个完整的固体的诗人,甚至也不是一首完成了的诗歌,但是我们足以感受到一种鲜明的特性,尽管这一特性还有待于完善。 风妞妞的诗歌特性,不仅凸显于某一首诗的命题,也与句子有关。当某一个句子被她说出来的时候,句子本身并不足以表达一个思想,仅仅是含有索引成分。如果贯通起来,我们才能领会她表达的意义,甚至都能听到诗人跳动中的脉搏。这就是风妞妞的诗歌有别于那种花哨的箴言模式或做作的口号模式的地方。 对面山坡 竹子林前 那个精壮的男子 你听好了 到了秋天 稻穗金黃的时候 我要 嫁到山里来 ----风妞妞《阵阵稻花香》 那些凭借词典的帮助才能写诗的人,应该说这种人很不幸。因为他们只是忙于织网,却忘了打渔。 风妞妞在她的诗里,很少动用固定的词组或成语。她热衷于在口语中把生活中的经典呈现出来,这一手法虽然不是她的发明,但在平白当中如何蕴藏一种深厚,她没把这个课题留给理论家们研讨,而是想在亲身体验当中试图找到答案。 刚才我睡着了 看见你 从篮球架后面走出來 两只胳膊一甩一甩 穿着那件 自己缝制的玫瑰红 ----风妞妞《日有所思》 "美梦的反面不是噩梦,而是一个无法做出的梦。(托马斯•奥格登《精神分析艺术》)"有些梦外的场景虽然已被遗失了很久,甚至被荒废成无人之境,即使无从回忆却是难以忘记。两只一甩一甩的胳膊,以及那件"自己缝制的玫瑰红,"如此难平难息。
诗人所执行的言语行为,是以言行事还是以言取效? 确切地说,诗歌的任何一种语言类型都没被普遍接受,诗人一直也没找到可以被普遍接受的解决方法。 诗歌因何亚于美术作品的画面感? 诗歌因何亚于流行歌曲的旋律感? 诗歌这种孤独的艺术形式,也许只能埋伏在世人的概念里,等待被引用的时候。诗人的本职工作,恐怕不是为让人类的语言实现科学化和哲学化而呕心沥血,而是一种无以伦比的现代化:就是接近冰点却不结冰,接近沸点却不沸腾,与此同时,还要像水一样具有解渴功能。"为了获知一个词的意义,你必须看到它用于其中的语境,而不仅是说话者的头脑或心目中的形象(希拉里•普特南《走出我们的头脑》)。"
当最后一节音符 敲碎夜幕 并在它来到之前 我摆出 高贵的姿态 ----风妞妞《黑蜘蛛》 长着八只长脚的黑蜘蛛在黑色雨夜疾步前来,并摆出了"高贵的姿态,"这就是一种语境。但在另一种语境里,场景亦有不同: 兜里的手 一会儿是羊 一会儿是狼 两旁的树 都不结果子 ----风妞妞《因》 诗人不再复述所目击的事物,而是从始至终把自己置放于自我感觉当中,鼻子长了,眼睛绿了。"手在兜里/咯吱咯吱响。" 诗人所依赖的判断或事实,经常不是世界的真相,而是一种错觉。也就是说,独立于语境中的观念并不十分牢靠,能够适时引入些许的敏感,对于一首诗歌来说,就足够了。俄罗斯学者伊•谢科恩在《自我论》一书当中写道:"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是一件令人兴奋和激动的事,但又引起许多令人忧虑的,戏剧性的感受。"风妞妞通过对自我的"发现"诞生些许联想,我们从中完全可以读得她那其实挺具体的渴望。
这时 一支食指 就可以跨越 马屎洲与乌溪沙之间 的海域 如果真的这样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 ----风妞妞《还是那条山路》 诗人所做的事情,不过是通过诗歌这一形式,证明自己的痕迹,把生活中可理解的乃至不可理解的东西隐藏在各种意象当中,再让读者去揭开这层面纱。 诗人的分析意识,是否正在借助语言的力量发明一种真理? 我们经常遇到一些颇为自负的诗人,他们一向自我感觉良好,总以为自己发明了什么真理,并被握在手中,只是不被人知不被理解而已。其实,没有人能够发明真理,就像日心说不是哥白尼发明的一样。或者说,你仅仅是一种发现,并把这种发现通过可理解的语言描述出来。在诗人的分析意识当中,戏剧性事件得到了和缓,人性的疯狂被稀释于沉寂之中,把大自然的语言一句一句破译,按照语言分工,被诗人以诗歌的形式告诉了我们。 因此,以为自己创造了什么真理的诗人,乃是自欺欺人,除非他(她)承认自己发明的乃是谎言或者谬论。诗人不是导师,以为自己是导师的诗人,其行径不亚于杀人放火。诗人也不需要导师教导自己,诗人必须坚持自己以一种特定的方式而心潮澎湃。诗人如何引起读者的共鸣,读者如何识破诗人的心事,双方都需要相应的智慧。 风妞妞的智慧虽然稍显脆弱与粗糙,但她是个对于抽象的东西感到浑身不自在的人,写诗的时候既无法度,也无概念,保持了不装腔作势的镇静。 抹掉那些 早已封存的东西 结起红绳 心里 一些未发生的 想了又想的细节 一格一格 已经开始预演 ----风妞妞《又过了一个雨季》 一些没发生的想了又想的細节,把读者诱入未知的水深火热当中。按照常规,我们只能沿着已知的线索猜测诗中的细节,"就像那朵云/偶遇了/气流的冷暖/变成雨。"虽然我们证实"想了又想的细节"已经开始预演,却没有办法说出它的内幕,只能在下意识里隐约感知诗歌的审美态势。 风妞妞几乎不肯错过每一个灵感,灵感对她来说比守财奴眼中的黄金还要珍贵。 一路上都是小雨 和一把未打开的伞 水珠儿順着发梢 滴嗒滴嗒 樱桃怪怪的 橙也是 不是昨日的味道 ----风妞妞《后有小雨》 风妞妞以独特的角度一边点燃一首一首"蜡烛"温暖自己,一边以她祥和的目光巡视大千世界。尽管如此,妞妞的心里也有缕缕情丝,缠绕她多余的日子。她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却不等于没有心事。但是她的表达方式同样楚楚动人: 说什么好呢 闭着眼睛想 我的爱情 会是什么样子 ──风妞妞《我的爱情》 其实,诗人没有高下之分,诗歌没有好坏之别。诗歌仅仅是一种语言哲学,散发着不同的气味。由于诗歌在语言表达方面的多样性,也缘于人的喜好不同,风妞妞的行文倾向也可能被排斥。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是诗的一种不可否认的特色,而不是千篇一律或异口同声。 要想全面地理解诗歌,我们必须摆脱极端个人的价值判断,以冷静的态度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诗人的不同言语习惯,"如果有一件事情是我总能确定的,那就是我思故我在(笛卡儿《方法论》)。" 2009.06.23.于煤城双鸭山•卧夫制造
(风妞妞博客:http://blog.sina.com.cn/wowowan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