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跳舞的驴子
文/徽地文狐
我成长在城郊结合部。这很好,可以农民面前偶尔得意地表露一点城里人的优越性,也可以在城里人面前告诉他韭菜和水稻的区别,借机耻笑他们。这很好,可以两头讨好。当然,也可能会两头都不讨好,这个事情确实也很让人头痛,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小心翼翼地表露着情绪。不过,今天不说这个,只说驴子。
我本来想说自己成长在城郊结合部,18岁之前从来没看见过驴子,也很少见到马,只常常看见牛。有一次,俩头牛在操场上打架,眼睛血红,十几个青壮的汉子手持丈八的毛竹篙都分不开它们。我不看那些汉子,只看牛。它们尾根那里钟摆一样晃荡着两个硕大的睾丸,深深吸引了我。他们头角相抵,车轮一样地转圈,转得越快,那些睾丸就甩荡得越厉害。后来,它们被人用一串鞭炮分开之后,各自飞奔,睾丸都收缩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这个人属牛,有牛一样的脾气,可是不喜欢牛。大约也是因为它的脾气。后来,我到了巢湖念书。说起念书,其实是一件很让人害羞的事,因为根本就没那回事。我们根本不念书,只是玩。我那个班又是“和尚班”,没有女生。本来应该是有两个女生的,可是第一天上课刚进教室就惊慌失措了,她们大概闻见了太重的荷尔蒙气息,所以潮红了脸,赶紧和校长报告,然后换到隔壁班去了。我坚持认为她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至少有两个后果:一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经典的道理亘古不变。如果她们坚持在我们班,很可能被我们同化,最后有成为中性人的危险;二是,她们到了隔壁班,一行女生就有八个之众。虽然,这个八个女生被我们称为“江南八怪”,但隔壁班的男生很知道“蔽帚自珍”,常常为她们吃醋或者怄气。但是隔壁班的男生很少打架,他们都维持了我们班所鄙视的谦谦君子风度。我忽然想,如果那两个女生要是留在了我们班,将多么地可怕。我们的团队战斗力怕是都会被瓦解。
说到现在还没转入正题,可见我这个牛脾气的人有时也是那么地婉转。
在巢湖开初最惊奇的就是遇上了驴子,仿佛自己是黔之虎。当驴子在马路(其实马路应该也可以叫驴路)上费力地拉着车,并且“啊哦,啊哦”无所顾忌地大叫时,我就喜欢上了它们。当我看见它们下腹部巨大的阳物,就更加惊诧。不确切地说,它们的阳物比马大,简直像是第五条腿。我说“不确切”是因为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马,而且我经常临摹徐悲鸿的《八骏图》,也从来没看见过五条腿的马。后来想想,马如果夹着那玩意,就很挡事,估计就不能“日行一千,夜行八百”。
喜欢上驴子,大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它不像牛那么笨重,也不像马那么高大。马长得过于高大,让我有种难以亲近难以驾驭的感觉,而我不过和驴子差不多高,显得平等。于是,我总是在驴棚里转悠,最后忽然能和它们对话。这件事情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从来不和别人说起。因为我怕别人不相信,别人会认为脑子进了水,当然很可能不是一个人认为,而是大家一致认为。这种情况就很糟糕,当一群人都觉得你大脑有问题的时候,你就真的是有问题了。所以,有的时候秘密并不是保守出来的,而是你没办法不保守。
我喂它们吃草,听它们叫春一般地号叫,觉得驴子们很了不起,敢于这样不知廉耻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当然,驴子的生活也很单调,除了拉车,最让人兴奋的就是做爱了,随时随地它们都有可能完成一场盛大的性交活动。它们没有阶级,没有贵贱,没有美丑之分,即使是最脏的公驴也可以趴上毛色鲜亮的小母驴背上。我问它们,为什么敢于这样?它们却也就害羞了,声音马上低了八度,差点变成呻吟。这种呻吟让人生疑,好象做爱时不能自已地喜悦。如果不是我瞅见自己小八号的玩意儿,我怕也会加入到它们之中去。可我不行,我只配干坐在驴子的食槽边意淫。
但这些驴子们还有一个长处,就是会跳舞,也很会欣赏驴舞。它们跳起舞来真不简单,可以仅用前蹄着地,也可以后蹄着地,还能打着漂亮的旋子。和我要好的驴子丙说:它们跳舞其实是在引诱马,那些漂亮的马。于是,我也学着驴舞。但是,我拒绝勾引马。我很害怕那些马,我虚伪地以为它们会让我害羞。
后来,这一群驴子中间来了一头奇怪的驴子。这只驴子毛色不鲜亮,腿不够修长,蹄子不够挺拔,耳朵不够长,是只不招人喜欢的母驴。而且因为它不大愿意说话,仿佛拒绝一切外界的友好或者凶恶。所有的驴子都讨厌它。我和驴子们交谈:你们为什么不喜欢它?驴子们似乎众口一致:它不招驴喜欢么。我继续追问:具体哪里不招驴喜欢呢?驴子们开始不大愿意回答我,只说:它太丑了,还不与驴交流,很自恋么。
于是,我就注意起它来。我发现这头驴子也跳舞,虽跳得很难看,却不知害羞。不管在驴棚里,还是在谷场上,甚至在拉车的路上。它经常独自跳舞。那些驴们就很希奇地看,仿佛看一个不止羞耻的淫妇。他们的交头接耳就被我听见了。驴甲说:看看,看看,腿那么短还跳《天鹅湖》。驴乙便说:就是,看她的蹄子,那么丑,居然还跳踢踏舞。驴丁就放肆地大笑:啊哦,啊哦,它可能还想跳肚皮舞呢?它们都希望它听见,可是它却是个聋子,或者是装聋也未可知。它跳它一个人的独舞,不需要舞伴。这样一来,驴子们感觉受到了侮辱:它怎么能不听我们的教诲呢?孺驴不可教也。驴子们还感到耻辱:它怎么能跳舞呢,它简直不配跳舞。那些会跳舞的驴子马上来了个华丽的旋转,并且来个双腿站立。我拼命地鼓掌,嘴里“啊哦、啊哦”地捧场。可那头丑驴子依旧不理睬它们,只顾自己不断地练习。会跳舞的驴子于是没趣透了,很想去题它的屁股,让它清醒起来,学跳它们的舞姿,保持驴舞的统一性。那些不会跳舞的驴子也不喜欢它:啊哦,看它难看的样子,跳得还不如我,还敢在这样一个崇尚美妙舞姿的地方现世,真是不知羞耻。
这样一来,我的境地就比它好得多。因为,我在驴子们的眼里也是一头驴子,虽然我长得奇怪,不像一头真正的驴子。但我会说驴语,并且愿意和它们交流,也会跟它们一起啊哦、啊哦地叫唤。有的时候,我叫唤错了,它们婉转地批评我:啊~~~~哦。声音转了几个圈才从它们的鼻子里冲出来,有些变味。但我很高兴地接受了,并且努力学习,力求和它们保持一致。一来二去,它们就认同我了。我终于以一个驴子的身份和它们保持了平等,并且耻笑一头真正的驴子。
这只驴子忽然敏感起来,感觉出驴子们的不友好。它快要发疯了,于是伸出了蹄子。可是驴子们同仇敌忾,三脚五脚就将它踢得满地打滚。这头奇怪的驴子做出了更大胆的举动。它带了一匹马来到了驴棚里,并且宣称:它是我的男朋友?驴棚一下炸了营。驴乙很理智:快回头吧,你根本不配拥有这样英俊的男朋友,和它一起跑步是会摔交的。会跳舞的驴甲撇撇厚唇不屑地说:我才不喜欢马呢,上次在稻场,那头最帅的马向我求爱,我懒得答理它。驴丙驴戊们便起哄:啊哦,啊啊哦,你以为你傍了马,你就会跳舞了?驴戌则很尖锐地提问:这只马是不是一只瞎了眼的马?
这头奇怪的驴子依然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势,虽然这个姿势很难看,但它仍很倔强地不听劝阻地在方寸之地跳舞。我戏剧地看着这一幕,心想:你趁早歇息吧,别浪费时间了。可是,这头驴子的奇怪之处在于它闷头跳舞,跳一个丑驴的舞,看来没有停下来的想法。这让我很泄气: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有一天,驴子离开了。驴群开始安静下来,过和原来一样单调枯燥的生活,觉得很幸福。我很同情这头奇怪驴子的遭遇,但很快就忘却了。我和驴们一样的幸福,并且骄傲地发现自己成了一头真正的驴子。我不仅能和驴子们一起家里长短,而且还偶尔能跳出一点象样的驴舞步,最让我欢喜的是,我可以和母驴子一起“啊哦,啊~~~~哦”,并且可以和母驴做爱。
就当我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做了最幸福的驴子之后的某一天,那头奇怪的驴子忽然回到了驴棚。它的身后还有一头小驴。不,不,那不是一头纯种的小驴,那其实是一头骡子。一头驴子尖叫起来:啊哦,那是它和那匹马的杂种么?我第一次觉得驴子的语言刺耳起来,也很让我痛心。
我眼前的这头骡子,奇怪驴子的儿子,分明是一头温和、强壮、健美的骡子。
长这么大,我只看见这么一头驴子,并不听同类们的鸹躁,在自己的天地里成就美好的梦想。很多驴子其实很有天分去勾引一皮毛色漂亮的马,可它们要么虚伪地不敢坚持,要么朝三暮四同流合污去了。当然,更多的驴子起初都有这种想法,最后却被那步调一致的驴舞所遮盖了,一如凡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