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裳从窗台上密密麻麻悬吊着的墨绿色的吊兰枝叶里望出去，正好看见夏雪在校园里走出去的背影，松松软软的长发柔柔顺顺地随着婀娜的身姿飘逸着，那圆润肩膀下曲折流淌的曲线和随时爆发着青春活力的健美身姿，让人不禁有想从后面环抱一下的冲动。细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面上的清脆直接敲击着每一个窗口里的心灵，包括叶云裳的。

    夏雪太招人喜欢了，如果她转过身来，你的再冷漠再庄重的心灵也会怦然心动，就像在北方的原野上突遇款款向你走来的江南秀女，一直柔到你的骨子里。夏雪的眉眼嘴巴云裳只会用一个字形容：柔。颜色是柔的，线条是柔的，眼光是柔的，微笑是柔的。她从来都不大笑，见人就那么嘴角一起上翘，甜甜的水波便荡漾在所有人尤其是男人的心怀了。

    望着背影，叶云裳沉浸了一下马上就意识到夏雪这样走出校园的时间不多了。连日来悄然无声的忙碌让她很明白夏雪一直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什么，频繁的电话，频繁的邮件，以及留在电脑上一串串陌生的网址，都让云裳默默猜度着这个美丽固执的女孩又要孤注一掷了。

    叶云裳所在的学校靠近市中心，而大学生研究生泛滥成灾需要单独考取才能进入教师编列的政策实行以后，这所学校连续十年就是新教师难进之地了，偶尔某年进来一个，不是背景关系资源相当雄厚就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了。夏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的，连同她的好友张扬--------------一个极度张扬大胆的女孩，

    在夏雪和张扬来学校任教的时候，学校里依赖的是像叶云裳这样的过了三十岁正是激情飞扬玫瑰绽放年龄的骨干们支撑的时候。这些人，大多是女人，工作起来不要命，互不相让，是领导最放心的一群，也是历年学校全市第一的基石与保证。但从另一方面说，又是一片是非之地，尼采曾这样讥讽女人："看吧，即使是在最美丽的帆船上，也有着太多琐碎的噪音。"女人多的地方人心最容易散，女人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女人是水，既能抬高一个人，又能淹没一个人。这里的女人最喜欢津津乐道，但问题是此"道"非彼"道"，彼"此"道又非彼"彼"道，"道"一路走下来，曲折蜿蜒，曲里拐弯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好在叶云裳不善言谈，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是躲避，越是有窃窃私语的地方就越是远离，缺点和优点集一身就是木讷沉静。而夏雪，恰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她的一行一动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丰富谈资，这让云裳久久心疼不已。

    "夏雪，你是我见过的最纯洁无暇最让人喜爱的女孩，就像这雪花。"有次在餐厅她由衷地对夏雪说。

    夏雪就不好意思地莞尔一笑，"叶老师，别人可不这么想，"

    云裳无言，是啊，要是别人也这么想，夏雪的幸福就会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了。或者别人也这么想但不轻易这么说，人性的弱点就在于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

    夏雪是个离了婚的女孩，是个太容易招非议的焦点。

    这个让整个小城沸沸扬扬的女孩就这么简单地受了伤害。虽然夏雪自己并不觉得，或者脸上和嘴上从没表现出悔恨交加或无地自容，但在别人的唾沫里，俨然已是夏雪不可饶恕的错误。

    夏雪刚刚毕业的时候分到我们学校附近的一所中学，跟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教师陈其生搭档。陈其生看上去很不像是一名教师，倒像一名卑琐的街头小贩，形容枯槁，身材短瘦，甚至有点丑陋。据说他有一个从乡下带来的老婆和两个念了高中的儿子，家庭对他是一副常人难扛的重担。也据说，这个人，几年前是从另一所中学捻了出来，理由是对自己的女学生造成某种威胁从而引得家长上告。如今，一位天仙般的女孩突然坐到了他的对桌，简直让他无所适从了。

    "陈老师你好，我叫夏雪，我刚毕业什么都不懂，希望您多教教我。"夏雪曾向云裳比划过她如何向陈其生伸出了羞涩又热情的双手。

    夏雪对叶云裳回忆往事时略去了和陈其生的所有交往进度，只淡淡地说那是一次少不更事的错误，也是一次她努力想忘却的伤痛。

    有一次在马路上，张扬指着一个正在买菜的男人说那就是陈其生时，云裳的嘴半天合不拢。她找不出陈其生浑身上下有哪一点是夏雪视为精彩的，因为那分明像个拾荒的老头，从他落魄的眼神里，云裳读不到一点睿智或者深情。云裳历来不是以貌取人的大小姐，他仍然认为一定是陈其生的哪一点内在魅力在夏雪眼里大放光芒，从而让她爱上了他并嫁给了他。

    夏雪对曾经的选择和感受只字不提，只是优雅地笑着，坦然地面对着猜疑敌对的所有目光。她不开口说，云裳也就从来不去多问，这让夏雪很感激，她的精神慢慢地向着云裳靠拢了过来。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陈其生和夏雪住到了一起，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陈其生舍弃了两个儿子和老婆离了婚，并迅速与夏雪领了结婚证。直到事情再也无法隐瞒，夏雪的父母，一对让人尊敬的知识分子才知道真相，哭天抢地地痛骂唯一的宝贝女儿。此时的夏雪也如梦初醒，坚决地做了人流离了婚，回到了父母怀里。她的父母费劲周折把她送进了我们学校，又听说这所中学女孩太少，又周旋着把女儿的好友一并调来陪她。

    这些，都是云裳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无论夏雪怎样优雅地笑对，她后背上的芒刺短期内是不会拔掉了，云裳默默地替她担忧。

    和云裳的脾气一样，夏雪来后和任何人都不即不离，但几次碰上云裳的温柔且略带感伤的目光以后，到餐厅吃饭就会不自觉地坐到云裳身边。

    "该找个男朋友了，夏雪。"云裳把一条炸鱼放到夏雪盘子上，她发现夏雪喜欢吃鱼。

    夏雪感激地看过来，"我妈妈在替我找，我都这样了还怎么找？"夏雪低下头，有苦涩的笑漫过她的嘴角。

    云裳突然觉得有义务帮她走出心灵的阴影，就直直地望着她，努力想着合理的言辞。

    "真正爱你的人是不会计较你的历史的。"她只想到了这么一句话，但她自己也不确定爱她的人会不会因为她的历史而让爱有了瑕疵。

    校园里的男人都喜欢她，这是无疑的，但男人们没在女人们面前讨论过夏雪，这也是因喜欢而保留的礼性护花风度吧。和云裳很谈得来的一位男教师老赵有次在夏雪离开云裳的办公室时对云裳说，"如果你是男人，你会娶她吗？"云裳当时就很担忧地前瞻要娶夏雪的男人要是这么一问，还会不会有勇气保护她到永远。

    夏雪是很朴实很有上进心的姑娘，审美的眼光也很独到。她的不华贵但很得体的衣着打扮，她的美丽的插花艺术，她对举办活动的独到见解都彰显出一个聪明姑娘的兰心慧智。元旦那天联欢活动她帮团委出了不少主意，但在交谊舞会上她却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欣赏别人，没人找她做舞伴。云裳想过去陪陪她却害怕自己不是男士而伤到她的自尊。昏暗的灯光下，云裳瞥见夏雪平静地欣赏别人的舞姿，眼睛里写着悠远的沉思。

    到下一轮课堂比武大赛时，夏雪慵懒地走进云裳的办公室，向云裳讨要现成的课件。云裳很奇怪，夏雪在每次优质课、观摩课、公开课比赛来临时都积极报名，虽然评审组从来没有哪一次把荣耀颁给她，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参加。她知道自己得不到承认的原因不是自己水平不够，而是评审组戴了有色眼镜。云裳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默默地打开自己精心准备的课件copy给她。她知道夏雪的心情，这个年轻女孩内心的炽热在慢慢地消退。

    下雪了，小城连续几年难得冬日有雪了，薄薄的一层洒在校园的冬青和松柏上，惹得许多老师散在校园里拍照嬉戏，一直闹到午餐时间。这时夏雪满脸通红地找到云裳，一脸羞涩与迫不及待地要云裳帮她做事的样子。云裳被她引领着走出校园外，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在门外一辆银灰色轿车旁边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一袭军装更显高大挺拔，远远地在朝着夏雪招手。

    此后的每个星期五，老师们都注意到有人来给夏雪送花，于是流言又穿梭于楼道上下了。云裳对此反应淡漠，她心想，你们就变着法贬损夏雪，播撒自己的嫉妒和好奇种子吧，等到人家结了婚过上安静日子，你们也就自觉地偃旗息鼓了。

    然而最终偃旗息鼓的不是老师们的窃窃私语，而是夏雪与年轻军官的恋情。

云裳还没来及探询夏雪，旁人已经告诉她说军官的父母知道夏雪的历史后坚决不同意，几乎给夏雪下了跪，夏雪就将关系决然放弃了。为此，张扬做了很多努力，但都以失败告终。

    此后长长的一年里，夏雪明显地消瘦了，成熟了，任何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不是不起电就是先坦白自己的过去逼人家表态，弄得男朋友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也没有张扬跟她在一起了，因为张扬也有了自己的归宿，这个大胆泼辣的女孩跟着本市一个企业集团的副总以病假为掩护去了欧洲，没有了归期。

    "叶老师，我真的不是个好女人吗？"

    又一场冬日的雪花降落人间，夏雪和云裳趴在两栋楼的连廊上无声地倾听着雪花落在松枝上的声音，夏雪平静地发问着，"那年我要不是太在乎自己被骗失身的痛苦无助，我怎么会跟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结婚呢？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怎么选择一个我爱的人建立一个家，却没人给我这个机会，而且我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一个我挚爱的男人了，人走错一步真的无从回头啊！"

    云裳也不是会生活的女人，也常与生活中的烦恼死缠烂打，但作为一个旁观者，云裳还是能够把书上的话说给夏雪听，很有沧桑感，好像自己的亲身体验。凡人都是如此，除非自己身临其境，否则总是觉得自己很清醒很能济世救人一般。

    云裳曾经也痴迷过边缘化的爱情，那时候有个朋友对她说，看看《穆斯林的葬礼》吧，那里真有纯粹的爱情。那个朋友看出云裳对爱情的执着与痴迷，所以有所戒备，云裳想起就很自嘲。如今云裳的劝解比起树上晶莹雪花的纯洁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知道夏雪不一定即刻就能豁然开朗于日子该怎么过，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日子真的就是这样。她说，爱情，追逐它的人是头昏脑胀不省世事的，以为它就是天就是一切。一旦冷却下来会清醒而残酷地发现爱情真不是东西，只是热血沸腾时的精神衰弱，只是让你无法直视生活的一道屏障。它背后的生活绝不是浪漫缠绵不是朝夕与共，而是一日三餐是磨合争吵是无奈容纳是彼此真诚的关照，有时候还是痛苦是后悔是无助是孤独，是孩子是家人是烦恼一大堆，是扯不完是抖不掉，更是房子车子是票子，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都一样，是飘哪就落哪就融化在哪。

    夏雪默默听着，她明白云裳已不是在慰藉她而是在教导她了，她的妈妈也是这么说的，痛苦流涕又咬牙切齿。而她的生活观实际上是一己追求的幻想，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了极端。夏雪就这样走进了感情的盲区，心灰意冷。伸手接着倏忽飘落的雪花，这个女孩泪眼朦胧咬牙切齿地说："这么纯洁的雪花落在这么肮脏的地面上太可惜了，我要帮她到别的地方融化！"雪花落地她的手上瞬间就化成了一点点水，夏雪在手里攒了一小湾，然后双手匀开，送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新学期的时候，人事安排里没有夏雪，云裳还没打听就听到了消息说夏雪脚受伤请了三个月假。云裳一惊，一丝疑虑略过心头，窗外花红柳绿行人熙攘，云裳想起一句话：变则通。

    焦头烂额的新学期刚一安静下来，夏雪就在一个傍晚给云裳打了电话,

    "叶老师，我在北京，在速成新东方英语，或者也可以学点别的东西。"

    云裳听了并没有特别吃惊，说："这个尝试不错，能飞就尽情地飞，飞不动的时候就赶紧回来。"

    这应该是夏雪最想听到的鼓励了，这个执着的姑娘还是比较圆通的，知道用假期来掩护自己，有进有退，考虑周全，但想要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三个月后，夏雪续了假期。又两个月后春节过去不久的研究生入学考试结束后的那一天，云裳再次接到了夏雪的电话，她说要出去代价挺高的，所以就参加了考研大军，考上了，就在北京呆着不回来了，考不上，就下决心出去，永不回头。

    夏雪的语调没有激动没有哭泣，只是平静的做着打算，"叶老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回去了！"末了，呵呵加了一句："我就不信我嫁不出去！"

    春节过了依旧春寒料峭，夏雪失踪了半年多，校园的饿舆论依旧光鲜，夏雪侧耳听着，慢慢干着自己的活，偶尔抬头看看窗外。张扬已从欧洲云游回来，神采更加飞扬，行踪也更神妙莫测，又一个新的谈资滋润着女人们的唇。云裳漠然地看着一个个背影飘过校园，看久了，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索性什么也不想，淡淡的告诫自己，干自己的活，让别人争春吧，一旦心有杂念，僧家也是俗家了。

    仅以此文为朋友-----------一个年轻的姑娘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