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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鸟倒吊着挂在树上,两只爪子紧扣树枝,翅膀展开,动作舒缓。那棵树很高,高到那只鸟可以忽略车来人往的街道。这大概是一只幽默而聪明的鸟,喜欢用它颠倒的眼睛看世界。近段时间来,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可以看到它以这样的姿态观察它翅膀下的人间。 几个老头在扯着破嗓子在唱多年前流行的歌谣,一些老太在摇着色彩鲜艳的扇子跳舞,空气复杂,夕阳暖和,亲切。 街边,有人在摆放夜宵摊,市政垃圾桶在一旁。有婴孩在女人的怀里睡着,女人的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一个小孩快步跑在父母前面,时而回头发出清脆的欢笑。 玻璃做的门里有人往嘴里送食,我的左右脚交替着往前移动。 几家对门的商店用新闻联播那样标准的普通话一本正经的吼着"所有商品二十九元",一个中年妇女挑着一对菜蓝子跑到一家糕点店前减价,一双白嫩的手飞快的挑选最后几把韭菜。 我提心吊胆的踩着斑马线过马路,摩托车,四轮车,六轮车以及六轮以上的机动车狂叫着从我身边经过。我愉快的想:等我当上陆军总司令,命令所有的装甲车,坦克全都靠左行驶。本司令要亲自开一辆才七十吨重的坦克横着跑。 钢材店里的电锯飞速旋转,火星四溅,条形钢铁一会儿断成两截。一些黑身灰脸的人推着自行车过马路,一些烧油的车子左穿右插的把他们隔开,不知那几个哥们想不想横着开坦克专走左道。 一块芭蕉皮挂在垃圾桶沿,就是不肯溜进那黑咕嘟嘟的屋子。一只大概练过九阴白骨爪的手抓住了那块芭蕉皮,很快的塞进嘴里,那张嘴隐藏在乱得象摇滚歌星的头发里。我假装没看见这个另类的歌星,包括别的所有人。 本地最高级的建筑物耸立在最繁华的地段,几个字标明了它的气度:"仙境国际大酒店"。一溜儿的玻璃把夕阳反照到街对面。本地好象有几个"国际大酒店",这使人想起"环宇中心"之类。估计玻璃做的屋墙还要流行好些年,实在想不出什么能够代替玻璃,比玻璃更便宜更闪闪发光的。偏又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可以看见外面。一些保安正儿八经的站在进出口处,就象士兵威严的站在咱们越来越雄伟庄严的人民政府大门。 我从街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到另一条街。一辆摩托车吼着冲进人行道,我闪过一边。我知道,不用躲避那车也许不会撞我,但我缺乏安全感。那条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之间隔着一排树,而且,机动车道宽得象飞机场。可我走在人行道还常给机动车让路,就象法律给别的什么让路。 每次和那妞儿见面都是我掏钱,当我坐在玻璃做成的餐桌前,计算着这次该她买单了。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付帐?难道她吃下去的东西都没有消化?就是她约我也是我掏钱,咱们的妇女解放什么时候才真正实现?这一次,我决定把她解放了,能解放一个算一个。至于全国有些妇女的解放事业由别人去做吧。 她的到来同时也把一连串的笑声带来,手一甩,那个不知用来干什么的手提包被她挂在椅背上。一头长发被她弄到肩膀后面,眼睛开始发光: "你猜,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服务员悄然而至,妞儿还是紧盯着我,我小声嘀咕: "好事就是有人请我吃饭,坏事就是我出钱。",我咧开嘴巴笑得象只老虎,恼她刚才声音响得旁边几张桌子的眼睛都朝她射过来。她就不看看玻璃门上那几个字:"小资蜜蜜"。 妞儿的手连拍几下桌子: "老肥,对一半,错一半,这次我请客我掏钱。咦?你怎么知道答案?"。不用我解放,她实现了自我解放。 "谁叫咱俩心有灵犀呢?",我懒洋洋的道。服务员左拇指已经开始拧右拇指了,我说: "虾米,点什么吧?"。 妞儿被我叫做虾米,是因为她坐下来时身体会有一个很夸张的弧度,那"排排坐吃果果"的网名倒被我忽略了。也许正是这样,我们才互相欣赏,却鬼使神差的保持一段距离。这跟地球与月亮相似。 菜单被她推到我面前,我装模作样的点了两个便宜的,手指一弹,菜单象花样滑冰似的溜到她面前,她又点了两个,是她一向爱吃的。她也要了啤酒,我们的杯子碰出好听的声音。她喝了三杯,脸颊微红,眼睛闪着微妙的光。这是第一次见她喝酒。 两个起身离开时,她意外亲昵的挽着我的手臂。在街上,身体部分重量靠着我的肩膀。这不象小鸟依我,倒是她推着我朝前,就象一台小型推土机。 推土机发话: "去哪儿?",是啊,去哪儿?我怎么知道去哪儿?如果不是刚才桌旁那两个男女吵架,我们可以"小资蜜蜜"的喝上好久的。 "哪儿也不去,走街,累够回家睡觉。"。 "你家在哪儿?嗯,有人在家里等你吗?"。 "不许问我的生活,这是我们说好的,双方都不许了解对方。",我认真的说。 "真的吗?",她的头歪到我眼前,死死的盯着我。 "真的。",我的目光投向街边的居民楼。 "你妈的,狗才爱问你!去死吧。",她的手从我的手臂里抽出来,头发一甩,眼睛在路灯映照里,发出委屈,愤怒的恶光。那只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手提包这时让我领会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了,它狠狠的撞在我的胸膛,啪的一声,一些来往的行人扫了我们一眼,又各走他们的路。 那只包里大概有一些玻璃瓶之类,我的胸膛一阵生疼。他妈的玻璃,什么都玻璃!亲爱的,也许我真的爱你,但我没有这世界要求男人都要有的那些。至少现在没有,但我不能说,一说什么都破了,你就不会跟我来往了,也许。 起码,当我站在街头顾盼众生时,看起来象个成功的什么,一个部门的什么,手下就一个人的头头。我已经三十了,混在这个位置上还真的堵塞,象上下班时车和人同时拥挤在两排建筑物圈成的道路上。 亲爱的,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除了我这个人外,你还要那些有了我就身价飙升没有我就一落千丈的东西。这不用你说,我都知道。 我爱面子,很臭的面子。 也许是我的表情露出些痛苦,她愣了一会,但妨碍不了她大步转身,以飞扬的姿态离开我,过马路时根本不选斑马线。我没有追上去,那些追女人的动作电视里有的是,我都懒得自己也来这么一下。追上去又怎么了?解释?承诺? 站在原地看她安全蹦到街对面,她的速度使她的头发在背后一跳一跳的。我期待她回一下头,哪怕一下。但她没有,这女人够狠的。我心灰意懒的拖着脚步,掏出耳塞,找出手机里某首伤感的歌。听了一会,鼻子有些酸。 手机响了,是她的: "你妈的,我们断绝关系吧,今后各走各的。你妈的,你的心够狠的,让我一个人过马路。我们白好了两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妈的!",声音带着哭意。我们有过什么了不得的关系?用得着断绝?本来就各走各的,本来我们就不曾相干。 我一言不发,生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妈是给她骂的。她嚷完了,停顿了那么几秒钟才挂掉。我猜,她可能等我说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从几年前开始,我已经学会不勉强谁了,半点不勉强。我喜欢人与人的关系就象大写的"A",那两个象屋顶的哪一边都不要倾斜太多。 可学会这一点的我偏偏处处好象一只老鼠掉进水,除了拼命划拉往岸上奔,还找不到另一边屋顶。 我喜欢生活,喜欢用讽刺的,热爱的眼光看周围的事物,并很在意自己有这种本领。 两年前,我和虾米认识了,通过那无所不能的网络。我们几乎天天夜里玩家家,两个人买来家具,在一间又一间屋子里组成一个又一个家。这些家不是在"高尚"的住宅区,就是在山青水秀的别墅群。它们都很温馨,浪漫,谁见谁都想住上一辈子,顺便生一堆哭哭啼啼的孩子。我们的关系在虚拟的世界里逐渐升温。 奇怪的是,当两个人真实相对时,竟订出一个月会面一次的规矩。这个难不住我们,我们仍然几乎每天在网络里建设一个又一个家。 见面后两个人才知道同住一个城市。这个城市不大,刚好小得容得下几个"国际大酒店"。我们是在一家咖啡店见面的。 "你这人,有趣,缺心眼,整个一头肥猪。就叫你老肥吧。",初次见面她就这样说,倒是半言中的,不过,养猪专业户基本上不喜欢我这身材。 我说: "叫猛哥更好听啊。",她急道: "狗屁,你才想呢。哎,你那网名挺怪的。什么‘喘气潜水找鲨鱼',我不能叫你鲨鱼的,多不吉利,在这干巴巴的陆地,你会渴死的。",后面的话说得很动情,象温柔的幼儿园阿姨。在她的目光里,仿佛我周围的水正在干涸。 虾米皮肤有些黑,动作有时很夸张,但有一双大眼睛配合,眼睛里那对眼珠经常会乱转,显得很可爱。两年来,不太谈什么,始终是一个月见一次面。绝不见两次,也不拖欠一次。两个人好象企图建立一种崭新的男女关系,并在这种关系中走向模糊的明天。 我们真的就这样分手了?再也不一个月见一次面了?可笑的是,她干什么的,住哪儿我一点不知道。凭经验推断,也许她是做做文员之类的,不然,她那弧度怎么得来? 天空被街灯发出的光挡住了,我想吼叫两声。由于看不到夜空只好作罢,这大概是居住在城市的人越来越文明的原因吧? 我选了另一条路回家,那付房租的家。住在那没有套间的屋子的就我一个人,它简单得象一间可以自由进出的牢房。 刚进屋手机的来电铃声就响了,晓晓打来的。我的情绪立即转型: "嘿,美女,在哪?",愉快的声音回荡在小屋内。 "你在家吗?我在你住的街头商店。",她的声音一贯轻柔,象经过训练的空姐。 "你等会,我还没有洗澡呢。"。 "这里有人喝醉酒,我想上网。"。 "那好,我到楼下接你。",我知道,她又来我的电脑上网了。八个月前,我在本市一家最大的超市认识她。那时她卖皮鞋,未满二十岁的样子,很敬业,态度认真和气。一番进退攻防的对白之后,双方互留手机号码。再后来,她差不多每周的某一晚都来我这儿上网,弄得满屋子飘着香水味儿,弄得我心猿意马。 不过,一旦与虾米定期约会的时间冲突,晓晓就得到网吧上网。 当她在我这儿若干次之后,我开始试图对她动手动脚,每次她都坚决又委婉的拒绝我。我所有的动作都停留在抚摸她的手背上,就连这个她也不许。当我以为她下次不会再来时,下一周的某一天她的电话准又响起,甚至在她晚上十点钟下班完成梳洗后也照样来。 我曾经问: "你老是来我这里,不怕我?"。我做了个饿虎扑食的动作。 她低着头以我刚好听得见的声音道: "你不会的,你不是那种人。"。我是什么人?当我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了两个小时还醒着的时候问自己。 一个婷婷的身影正从那边往这边以某种合适的节奏走来,路灯交叉着把她弄得象梦幻中的人儿。一阵醉人的芳香比她先到我跟前。我呆呆的看着她,破例的陶醉在她用心却显随意的打扮: "和谁约会?这般模样。"。 她的身体忸怩一会: "不好看么?说什么呀,不许我高兴这样穿么?",她有些委屈。 "上去吧。",永远照不清楚地上是一张纸还是一张百元面值人民币的街灯中,她象一个影子晃进门口,我押后。 蹬上几层曲里拐弯的幽暗的楼梯,进屋,她放下那只估计发怒时会用来拍打我胸膛的袋子,一言不发的坐到电脑前,刚才在街上制造的节奏全然消失。 扔下我一人在自己的屋内发呆,大约半小时后,我说: "嘿,身体痒得难受,我想洗个澡,你看。",我停顿一下,这是我自以为是的战术。 "你洗吧,我不会看你的。",一秒钟后,她又补上: "你有什么好看?我玩我的,你洗你的。"。 我只好在她身后脱光,飘进卫生间。这是一间没有门口的卫生间,她的侧面一个男人在光着身子洗澡。我背对着她,迅速的完成清洁工作。 穿好衣服后,我吞着口水说: "今晚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吧。"。 "嗯,我还没有考虑好,等会有人请我吃宵夜,不好拒绝,我们约好了的。"。她的脖子很嫩,几丝黑发更衬托了她的白,灯光效果下,透明诱人。我忍不住移到她的身边,手轻轻的放在她的手背: "别玩这个了,玩蜘蛛扑克吧。",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玩时就是玩这个的。她的手无情又柔软的抽出我的掌心: "哥,别动,我玩得正高兴呢。",她专注的盯着屏幕上那几个不清楚是机器还是木块的玩意儿。 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别的什么,现在,我实在懒得想了。一个妞儿不断的来找你,你不断的想和她发生点什么,她不断的拒绝你。于是,她又不断的来找你。 我和虾米的事她知道,并且知道我们的关系程度。 我一把抱起她,她的双脚腾空,在我的怀抱中挣扎。我粗声的: "我和虾米断绝了关系,从此不再来往了。",她皱眉扁嘴: "放开我,你和她有什么关系?断绝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告诉我干什么?",她的声音失真,空姐已经离开飞机。桌子上她的手机适时的响起,她迅速弯腰摁开。一个男子的声音穿越一栋栋好看难看的楼房,到达这一男一女的小屋: "晓,在什么地方?用我去接你么?"。 "十五分钟后,你到工行大门等我。我在街上溜达。"。真象他妈的老牌特务,街接得天衣无缝。我放下怀中的女间谍,她拿起玻璃做的镜子慢慢整理她的着装。临了,还不忘把电脑屏幕上的机器调换几下。那只没有机会用来拍打我的袋子被她挂在肩上。 在我的注视下,她低着头走过我的身边: "哥,你以后再这样,我不来了。",她这样的话,说了多次。 我讪讪的问: "那个是你的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同事,我们几个今晚约好吃宵夜的。"。 我想到"位置"这词,我在她心目中究竟是什么位置?这是我第一次费力考虑我和她的问题。 我懒得送她出门,呆在屋中,闻着空气中她的香味。
那只鸟已经不倒挂在那树上了,天气变得越来越凉,想来它飞到另一个地方去倒挂了吧?在另一个地方,它重又用它特别的目光看待一切。不知明年它还会不会再来?看它脚下的一切演绎着重复而又新鲜的事物。 它从不愁住哪儿哪儿的。 树叶接二连三的飘落路面,那些碰巧还活着的老人的衣服已经加厚,他们还在唱歌跳舞。我照例在人行道上躲避呼啸而至的车,我已经忘了要当司令。所有的玻璃还在发光,一些面黄肌瘦的妇女担着菜蓝子,不时跑到商店前减价。钢材店比以往更忙碌。一阵又一阵的风刮过,树叶和纸片满街飞。 晓晓仍然每星期一次到我的屋子玩游戏,每次都拒绝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某一次,她叹息道: "哥,花儿还没开呢,果儿能摘么?",声音幽幽的。如果晓晓是果,正是又红又鲜。 我和虾米的约会已经变得极不稳定,要么几乎天天见面,要么三个星期一面不见。她很少解放自己,总在我疑心我的钱包有危机的时候,她准时解放她自己。那次被她的手提包袭击后的第三天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约我周末在另一家小食店相会。我们见面几乎都以吃为中心,奇怪,她的身材一直那么挺拔有型,在她站立着的时候。 她已经知道我住的是出租屋,并且独身一人。但她不知道晓晓。我暗示过她是否乐意到我那儿玩玩,她没有吭声,我也懒得再提。她的手臂穿过我的手臂时,她的全部体重由她自己的双脚支撑,不象推土机那样推我。她常常暗示我谈谈自己的理想。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着,和她手挽着手走向灯光朦胧的前方: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两只鸟,一公一母。经过许多天的玩耍,它们相爱了。于是,它们需要一个家,接着,它们开始筑巢,两只鸟一起街来树枝和草......"。
※※※※※※ 我把非重复经历都当作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