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

我，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任山风拂过的脸，带走爬山时留下的汗水。

这是我第二次来黄山。沿着旅游热线，南京--苏州--杭州­­--黄山，一路孤身走来。

久居在北方，被天高气爽的日子统治着，忽然想起了江南，想起了江南的幽巷苦雨，想起了黄山的云海奇松。辗转苏杭，跨越浙西皖南，来到黄山已是离家一周了。孤身旅行最痛苦的就是寂寞孤独，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看着结伴而行的情侣，三五成群的家人，聊着，笑着，闹着，我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他们的欢乐。在几十个小时的旅程里，只有列车吭吭的无休止地撞击铁轨的声音，单调得一次次催你入眠。运河上的一夜原本应该是美妙的，运河文化在我心中积淀了很久，从隋代开始一直到清代，运河就是一幅民俗画挂在我的心里。那一夜无眠。两岸彻夜的黑暗，过往船只昏黄的手电筒和单调地吆喝声，仿佛把我拉回到遥远的历史。轮船发动机的突突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让孤独更深重地包围着你。推进器搅起河底的臭泥，使你作呕。运河，原来已经很老了。

八月的早晨，黄山还不是南京城里的热。我从黄山东面的歙县坐车到黄山的南大门，然后一步步沿着柏油路向上走，柏油路过后就是登山石阶，那种很大的石阶。路边就是巨石悬崖，树荫下生长着许多蕨类植物，这些植物如果拿到我住的地方，都会进入温室，放到花盆里当作宝贝养起来，在哪里都是物以稀为贵的。经常有南方人挑着挑在我们那里走街串巷地叫卖这些在南方来说生长在漫山遍野的草木，我就买了很多，唯一养活的一棵是剑麻一类的植物，我特意买了一个很漂亮的工艺花盆，现在已经长到一米多高了。那些蕨类尽管我尽心地去呵护它们，它们都大多在北方冬季过后夭折了。

走惯平地，爬山已经是很累的力气活了，走到温泉，看到对面山崖那道巨大的人字瀑，我借机停下来一边观赏瀑布，一边歇歇腿。上山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远远的看到山门那里刚刚又到的车上下了一拨人，不很多，大概也会如我一样，慢慢地走上来吧。

太阳上来了，热好像慢慢苏醒了，朝阳面的草枝树叶上的露水渐渐地被蒸发掉，没了晶莹的露珠。暑气突破树荫的遮挡，毫无声息地包裹着人们，脚下的石板也渐渐地烘烤着垂下的脸。

对着立马峰，我卸下了背包，让我的脊背享受一下山风的抚摸。我喝了一瓶子的矿泉水，这时我真想将我背包里的所有食物和水全都用光，甩手爬山总比驮着几十斤重的包袱要舒服得多。

立马峰，是一块硕大完整的巨石形成，光溜溜的。视线所及之处，还看不出有能够攀上去的路径，看来这匹"马"还是一匹野马，没有被驯服过。

黄山最有看头的当属奇松怪石云海，不谬也。云海与我们在飞机上看到的相去不远，多了些孤峰"海岛"。可那松石却绝不是别的地方可模仿得来的，不说那孤岩绝壑，黄山的山石多的是孤石，孤石成景，孤石成山。松树千奇百怪的形状，因地而生，因势成形。更令人拍案称绝的是石与树的结合，树与石的相衬。迎客松鞠躬伸臂，延你入峰，探海松俯瞰悬崖，嬉戏浮云。不过，我更喜欢那些生长在赤裸岩石上的一棵棵无名松，矮矮的，垂直地生长在峭立的山崖上，就那么孤零零地，用生存状态宣示自己孤独的悲壮。

从半山寺开始登天都峰，到峰顶不知有多远，一路上走走停停，率性而游，这就是孤身旅游的好处了，不拖累人，也不受人拖累。

出了半山寺，我发现有一个女人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我慢行，她也慢行，我快行，她就快行。在一座小桥前，她见我停下了脚步看着她，就红着脸很腼腆地对我说："大哥，我第一次爬山，很害怕，能带带我么？"我本不愿意跟陌生的人搭话，但看她很诚恳，她一个人，我一个人，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就点了点头，掉身踏上小桥继续向山上爬去。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尖叫。回头望去，见她紧紧地抱住桥头的铁柱，不敢动弹。我走回去，把手伸给她。她拉住我的手，我觉察到，她浑身都在抖个不停。走过小桥，是一个转弯，又一块平台，这里是上下山错行的地方。她紧紧地靠在山体的一侧，恐惧地望着身前的深渊。一般情况，这种状态是不适合登山的，这是一种恐高症。我劝她回到山下去，别再冒险了。她不说话，只是紧咬着下唇，被咬的下唇已经泛白，拉我的手始终不放开。受她的感染，我也有些恐惧。我抬头望望伸向空中的那条山路，在满山的绿色掩映中，只能见到一条细细的白线，线的另一端系在半山腰的白云上，那就是百丈云梯了。我毕竟是个男人，我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表现出我的懦弱。我问她："能行么？"其实内心里也是在问自己。她没有回答，只是坚定地点点头。

从来没有这样拉着一个女人的手，拉得这样长时间。手出汗了，我想抽出来擦擦，她死死攥住不松动。在一座凿着石径的巨大岩石下，我不得不用力抽出了我的手，告诉她我要擦擦手上的汗水，不然我就带不了她攀过眼前这道石崖。她尴尬地缩回手，从包里掏出一条精致的小毛巾递给我。

这段路是上山最难行的一段，窄窄的石径，只有十公分，坡度几近九十度。后边的人就在前面的人的脚下，还要躲着上面下来的人流。我让她靠在右侧的保护铁索上，右手紧紧抓住铁索，左手拉住我的右手，我只能用我的左手抠住石阶，努力地向上爬。我知道，我的右手一旦脱手，我们俩就可能同时闪下山崖。这时的我真的好懊恼，自己都没有把握爬上顶峰，带着这素不相识的女人真的比登天还难了，弄不好自己也会出危险的。懊恼归懊恼，此时也松不开手了，就像老家的俗语所说，手插磨眼里，挺着吧！真搞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独自一个人跑来登山？正攀着，我的手被一位下山的港客踩住了，我仰起头见那港客很胖大，足有二百多斤，不管我怎么呼痛，他还是等到另一只脚踏稳了下一个台阶，才将那只踏我手的脚缓缓地移下去。我正用力从他脚下拽我的手，他的脚离开差点将我闪了下去。幸亏她用力握着我的手，整个身子俯在铁索上，稳住了我。我向她道谢，她什么也没说，脸高高地向上扬着，白煞煞的。

爬上了石崖，就是一段较缓的路，在一个拐角处，我们一边歇息，一边看北面的松鼠过天都。说是松鼠，只不过是块石头，像了松鼠的形状。我们的左前左后倒真的有许多松鼠，它们跟随着爬山的人们，捡食着人们抛给它们的食物。它们已经不怕人，有时会蹦到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不过当好奇的人真的去用手捉它们的时候，它们倏地跳到高高的树上，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你。

坐在这个缓台处，可以看到笔架峰，还有远处那座馒头状的孤峰。那个馒头状的孤峰很奇特，通体光光的，像一块巨大的卵石，独独峰顶孤零零地长着一棵树。我惊叹那棵树的顽强生命力，真不知道在那样没有土壤，没有水，寸草不生的环境下，它是如何地成长的。它孤零零地，没有同伴陪伴，没有小草为它喝彩，甚至没有鸟儿光顾，它是怎样战胜孤独，傲然地独立在那一块天地间。想着一路走来的孤独，一路的颓唐，心底有些不好意思。

怕别人偷窥了自己的心思，我偷偷的看了一眼她，她正好也在偷偷地看我。四目相对，她的脸泛起了红晕，我也像被看穿了心事，心里很不自在。我起身牵着她的手，继续向上爬。

到得了天都峰顶，回首望去，先前高大的立马峰就像一块巨石伏在我们的脚下，很驯服的样子，山上寥寥的几棵树也清晰可见。山下几层楼高的温泉宾馆隐隐约约的只剩下了轮廓，楼体的粉色却也看得很清晰，真不敢相信，我这北方的汉子，终于征服了徐霞客笔下的险峻的天都峰。我情不自禁地将手撮着嘴巴，对着空谷"啊--，登峰造极！"地喊起来，然后期待着空谷传音的到来。天都峰太高了，那一声"啊"还没有传到谷底，就被罡风撕得粉碎，"登峰造极"的"极"，竟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一个人的声音在这山的博大的胸怀里是那样的渺小，这时我才感觉到电视广告里那句"山高人为峰"的可笑。

天都峰顶最奇特的景观当属那千百万只锁。沿着峰顶圈起了一周的锁链，上面密密地挂满已经锁着的各种锁头。还有人在继续往上面加锁，锁住了，将钥匙抛下山崖，让一个心愿永远锁住在这耸入云霄的天都峰顶。

她也在这些挂锁人的行列里，从背包里虔诚地取出一把铜锁，挂在锁链的一节链环上，扣住，又抻了抻，确信是锁死了，才抽出钥匙用力向悬崖的最深处抛去，直到看见钥匙消失在黑黝黝的山崖下，脸上才如释重负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最危险的当属鲫鱼背，尽管鱼背的两侧都加了牢固的安全铁链，铁链要比别的地方粗些，密些。越是这样，我越是担心，担心自己，也担心半路捡的这位"累赘"。

事情比我预想的更糟糕。我依然拉着她的手，踏上了鲫鱼背。就在她要踏上鲫鱼背的时候，突然她又紧紧地搂住了铁桩，说什么也不向前走一步。我站在鲫鱼背上，侧面是掠过峰顶的罡风，我朝脚下望去，深深的山谷之延伸到温泉那里，不知凡几。我有些眩晕，赶紧背转身向另一面，这一面同样崖深壑远，谷底藏云。看得久了，临渊战栗，我不得不靠向另一根连接铁链的铁桩。我们就这样拉着手，各靠在一根铁桩上，那模样肯定好笑极了。

太阳已经过了当头，滑向了西边天际。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战战兢兢地走上鱼脊，在我连拉带抱地搀扶下，终于有惊无险地过了鲫鱼背。

玉屏楼下，我们挥手告别。她还要去光明顶，我却因为假期已满，归心似箭。

目送她走进莲花峰的巨大身影中，我有些怅然。

我依然孤身一人，赶下黄山，重复着来时的路。

孤身莫问飘零处，处处山河在。紫燕独处，啾啾宛转，不见悲哀。  合悦离伤，世事无常，总在意外。浓墨素笺，诸多心事，否极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