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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河流
兰影于2002-08-3日
1
我是黑暗的河流水面上飘浮的一片树叶，我几乎和夜晚共生。当夜晚像被浓密的黑云吹动一样染黑城市，我便在城市的峡谷间漂流。
我曾经是某大学表演系的学生，我迷恋戏剧，毕业后曾演过各种角色，这些角色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在夜晚出现，如酒吧里的女侍者、迪厅里的领舞人、洗浴中心的按摩女、夜总会的陪舞小姐。在演这些角色的时候，我对她们的生活充满好奇，有一天这些角色我不想再演了，因为他们全是平面人，让我觉得很没意思，突然突发奇想，想体验一下我所演的这些人。
于是现在我成了舞厅里的领舞人。在夜晚的舞厅里，我和其他人一起起舞，男人、女人、同性恋、吸毒者、城市孤独症患者。我站在高高的领舞台上俯视众生。这是美妙的时刻，我感到烟雾、星星飘浮在黑夜河流的上空，我看着我的脚下狂舞的人们在狂暴的节奏中支离破碎。他们就在我的脚下，我舞在他们的头顶。
这个领舞台仿佛是个祭坛，众多的人在向这黑暗之神献祭，而自己就是祭坛上的一个祭师。午夜之后，人们渐渐离去，这个时候，我喜欢坐在领舞台的边缘，聆听城市的睡眠，没有了这些献祭的人，城市也孤独的睡着了。
可是没多久我就对做个领舞人厌倦了，每天看着脚下人影在黑夜里放电，他们成了抽象的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每个人都如纸一般薄薄一层，渐渐重叠成一个平面。发现这一点后，我失去了领舞的热情，感觉自己也变成纸一般薄薄一层，轻飘飘的，随时会消失在空气中。我突然害怕站在高外看他们，每个人都脆弱不堪，仿佛一只只蠕动的爬虫，渐渐我觉得自己也成了某种爬虫。
2
我没法与黑夜共眠，我是一片树叶，飘浮在午夜黑暗的河流，我之于黑夜就像甜蜜的情人。现在我是一个“陪舞小姐”。我的生活从傍晚开始，我是个贩卖爱情的女人，只是我的爱如一支不沾杯口红，即使热吻也不留痕。
每天和我跳舞的都是不同的男人，可是他们似乎又是同一个人，没什么不同。他们总会问陪舞小姐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好像希望听到不同的答案，以此来证明他的不同。每当这些不同的男人问我这个同样的问题，我都会问，你想听哪种答案，我的答案有多种，身世漂伶版，堕落天使版，遇人不淑版……
有一次一个忧郁的男人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就这么回答他，他却笑了，他说别人都会回答：我今天第一次来这里上班，我家里很穷，我有一个上大家的妹妹，我妈妈得了重病，我需要挣钱供妹妹上大学，给妈妈治病……听他这么说，我也笑了起来，问你又为什么来这里？每天和不同的女人跳舞，问同样的问题，难道就是想听这种答案？男人沉默了。
每天面对男人一张同样的脸，很快就又厌倦了，我为什么要做个陪舞小姐呢，仅仅是为了体验自己演过的那些角色吗？当别的女孩回答她有个上大学的妹妹和病重的母亲，或许她们说的是真的，我为什么呢？难道证明自己和别的陪舞小姐不同吗？她们从一个个男人的口袋里得到自己想要的钞票，这也是那些男人自找的，男人们更无权指责。而我呢？每当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其他的陪舞小姐，至少他们的目标是明确的。我觉得自己糟透了，为什么自己只能在黑暗中生活，从内心深处泛起一种恶心与恐惧，憎恶自己的生活。
每天下班之后，我一个人行走在宽阔的马路上，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好长，抬头看看天，城市的夜空没有一只飞鸟，星星在头顶闪着宝石般冰冷的光泽，镶嵌在绸缎般的黑色河流上。
3
彻夜营业的酒吧里弥漫着一种歌舞升平的景象。所有的酒吧都同样的矫揉造作，却又装饰的像个简单的农舍。我现在是个酒吧里的女侍者，每天听着同性恋的歌手唱着蓝调和布鲁斯，我的心情就糟透了。听着那些靡靡之音再回到住处，我就更感到孤独，这些声音就像毒品让我中毒了。酒吧里永远都是那些人，孤独症患者，买醉的人，失恋的人，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白领的人们在过一种自以为小资的生活。当然还有一些外国人，可这些外国人总埋怨北京的酒吧太滥了，在这里找不到快乐。
在黑夜里，人们都成了精神分裂者，变成和白天完全不同的人，他们变成了漂浮在城市黑暗河流上的一种生物，成了失意的人、说谎者，骗子，精神病患者，还有午夜狂欢的人。这种时候，各种交易很容易达成，这个时候人的灵魂更真实也更脆弱，抛却了白天身上坚硬的外壳，在黑夜里是已经腐烂的躯体和灵魂。
扮演着我曾经演过的那些角色，我觉得自己真正像那些人一样，全身开始溃烂了，每天白天昏昏沉沉睡觉，晚上与黑夜共舞。成为一个真正的幽闭症患者。
4
有一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黑夜中睡着。我开始偿试各种办法，我买了安定片，每晚上吃上一片，开始我慢慢地可在睡着，可过一段时间这种药很快就失去了作用，于是我加大药量，可是渐渐也不再管用。于是我换了一种药，当我试过各种药之后，这些药终于在我身上失去作用了。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听说这个方法很有效，可对我仍没有任何作用。我会准时在晨光映在玻璃窗上沉沉睡去。
当我试过各种办法都没有奏效的情况下，我只能放弃了，我是属于黑夜的，我感到自己不仅再是黑夜河流上飘浮的树叶，而是树叶上的虫子，我吃着这片树叶，它已经被我咬得片片斑驳。黑色的河水慢慢将它淹没，同样也渐渐地淹没了我。
于是我又加入了黑夜的狂欢，只是我不再是个领舞人，陪舞小姐及酒吧里的女侍者。我成为领舞人脚下的献祭者，酒吧里的孤独症患者。每天一张张脸在我眼前浮动，渐渐如橡皮糖一样重叠在一起，哪张脸我也记不起来了。
后来我开始恐惧黑夜了，每当看着窗外的天空被一张巨大的幕布遮挡的时候，我就开始焦虑不安，我在屋里来回走动着，心被焦虑填满了，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决定做一个逃亡者，逃离这座黑色的森林与河流，到一个只有白昼的地方。可是我要如何逃走呢？
我不敢坐飞机，因为我总怕它从天上掉下来，我不敢坐火车、汽车，那里的人太多，我害怕自己的脸与那一张张疲惫的、漠然的脸重叠，变成了橡皮糖。我决定自己租个小游艇，我计划延着护城河漂流，穿过玉渊潭公园到达颐和园，找到京杭大运河，然后向南漂流。
于是我选择一个风黑月高、星光流溢之夜开始漂流。这是条真正黑暗的河流。我一个人驾驶着租来的游艇延着护城河开始向前。我一边漂流一边抬头看着天上那条黑色的河流，真正体验到自己是一片树叶和树叶上的虫子。
我漂流了一夜，可是我却没有漂流到京杭大运河，我只是延着护城河漂流了一圈，天亮的时候我的小艇接触了陆地，我又走回了城市之中。
当天边的一轮太阳升起，这座城市如一座岛屿从我眼前浮现。护城河畔老人们打着太极拳，到处都是晨练的人，我从未看到城市如此清新的容颜。我是黑夜里河流上飘浮的树叶，树叶上的虫子，我是夜晚的主人。当我亲眼看到白昼降临，我再次看到城市崭新的一面，我被震住了。
它生机勃勃。苏醒的人到处走动着，我站在过街天桥上看着涌动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车流，看到城市在流动。这时是清新的，我甚至闻到了那种清新的味道，这和黑夜的流动如此不同，黑夜的河流上到处都漂流着城市的废弃物，而此时，我看到了这条河流如在白天如此的清新，一些人整装待发，为新一天的生活奔忙。
我就这样站在过街天桥上，闻着清晨里清新的空气，我感到精力充沛，突然一个念头在脑中浮现，我决定告别黑夜走入白昼，加入下面的人流中，像他们一样过着或琐碎或平庸的生活，做一个具体的人，或许我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平面人了，我想我可以在黑夜里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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