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文狐突然认识了太阳的无情。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意识到有太阳的存在,虽然他早就被太阳晒的黑黝黝的像个野孩子。 而七岁的那一天,他突然对太阳有了清晰而准确的概念。 那天他和爹跪在遥举人的大门外。过一段时间他爹就会唠叨几句:"儿子啊,再跪会儿,遥举人会出来收你,你就可以去读书,考状元做驸马戴着红花回家,族长就会带着全族人跪着接你。" 这是经常被族人欺负的他爹的梦,梦里闪烁着野戏班子抖落在乡村里华丽的碎片。 文狐干渴的舌头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粘在嘴里,他有点奇怪父亲怎么还能说话。左边膝盖下有两粒石子,象黄豆大的那个有棱角,虽然他还能感觉到石子的存在,不过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也感觉不到麻木了。 因为太阳的灼痛感霸占了他所有的神经知觉。 他低着头看地上,一队细长的蚂蚁东走走,西走走,匆匆忙忙地。如果在昨天,他会掘开蚂蚁窝,然后撒泡尿,蹲下来看蚂蚁挣扎。 可是今天不行,他要跪在这里求遥举人教他读书,将来好做驸马戴红花。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逢他用枪指着一个脑袋时,都会在心里想象着这是狗日的遥举人,一串串黑汗流下白胖团脸,然后爆出红色和白色,倒在地上。 然后他会很爽地骂一句:"狗日的!" 不过他知道这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即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打爆别人的脑袋。因为一则遥举人在他18岁那年就死了;二则是因为他跪在门口那天有个男孩子突然从大门里跑出来,塞给他和他爹每人一个馍。 这个男孩子叫遥想,是遥举人唯一的儿子。 他狠狠地啃着馍,使劲地往下咽。这个馍是那天除了太阳外第二个烙在他记忆里的东西。 每逢想起这个馍,他心里会有种酸酸的感觉,然后会骂:日娘!咋不给舀瓢井水喝?
第二天他和他爹被抬进了遥举人的大门,他被清凉的井水泼醒后,被人领到了书房,对孔子画像和坐在画像旁的遥举人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的日子里,他的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笑着扫院子;笑着给马饮水;笑着铡牛草;笑着劈柴。特别是听到遥想背书结结巴巴,文狐背书倒背如流时,脸上的皱纹更是笑得如一朵菊花。 遗憾地是他没有笑着看到梦想实现,在文狐18岁那年,各地大小军阀混战,一小撮被打散的败兵摸到遥举人家,一直觉得没法报答遥举人大恩的文狐他爹冲上去替遥举人挡了一劫,等到遥举人拿出一盐罐子袁大头送走这帮瘟神后,他爹已经不行了。 三日后,遥举人收文狐为义子。 三年后,遥举人病重的床前并排跪着遥想和文狐,含着眼泪。 遥举人喘息着说不要剪辫子,他死后他们要搬到县城里的一处宅子里继续好好读书,虽然很多年皇帝就没有了,状元也早已成为皮影戏里的传说。但是这乱世中肯定会诞生真龙天子,新的朝代诞生后肯定会开恩科的。最后他试图拉着遥想和文狐的手再次叮嘱他们兄弟在这乱世中一定要齐心。 文狐被遥举人的临终模样和言语弄得挺感动,等一切尘埃落定,过了头七三七五七,除了孝服,文狐才渐渐回过味儿:原来遥举人关上门做着和他爹一样的梦:皇帝重新登基开恩科,而他遥举人的儿子弟子一举夺魁,荣耀天下,富贵荣华。 文狐隐隐感觉遥举人的如意算盘:他爹是个免费长工,而他恰好可以做是遥想的伴读书童。 他扯下腰里的白带子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
遥举人在县城宅子有三进三出,一直空着没有人居住,两个老家人看管,许多间房舍都破败不堪,不能住人。 等忙完了遥举人的丧事,遥想和文狐来到县城准备看看如何修缮房子。不料想这天县城热闹的犹如过年一样,原来是一个和洋人做生意发了大财的人荣归故里,县长率众出来迎接,挂红披绿,鸣炮列队,挤了满街的人观看。 他们两个在人群中挤了满身汗。 文狐说:"哥,我们做生意吧?" 遥想说:"好!" 于是两个人剪了辫子,把临街的宅子门改成一所店铺,南来北往地做起了生意。 如此三年过去,店面扩大了几倍,生意也从杂样百货扩展到遥字酒家、茶馆、当铺、绸缎庄等。 遥想和文狐逐渐混成县城里有头脸的人物,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经过筛选,遥想挑中了一家姑娘,择定了吉日,送了彩礼,请了客人,办了酒席,便与文狐一起带了花轿前去迎娶新娘。 接回新娘,一路上吹吹打打,正值春风得意时分,忽听三声枪响,接着窜出一路人马。 土匪来也。 遥想和文狐被剥得只剩个裤衩背靠背绑缚在树上,文狐望着苍凉的落日说:"哥,我们做土匪吧?" 遥想说:"好!" 不久,绿林江湖中多了一队人马,山头上竖的旗古色古香:水泊遗风。
壬子年,甲辰月,甲子日; 晴; 黄道吉日,宜嫁娶;忌动土。 这天,68岁的阳光大老爷要娶18岁的名伶山丹丹做第九房姨太太。 二更天,阳光老爷送走了宾朋,醉意醺然,摇摇晃晃地推开了新姨太太的房门。 门后突然分左右伸出两把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 阳光大老爷尿了裤子。 五更天,遥想和文狐率匪众把金银细软和山丹丹带回了山寨。 穿着红嫁衣的山丹丹站立在大堂的众土匪中间,平静,淡然。 她扯下红嫁衣,露出里边的一袭白色孝服,刺目的白光反射在手中紧握的剪刀利刃上。她忽略了周围了一切生命体,只静静地看着坐在前边的两个男人,两个传说中土匪头子,儒雅的外表下注满了剽悍和狠辣。 不知为何,脱下红嫁衣的瞬间,她今晚预备的绝望突然消失了,只余下疲惫和悲伤。 她手里的白光,剪断了红嫁衣点燃在土匪眼眸中的欲望,精致柔弱的五官却组合出的坚强让她赢得了几分尊严。 黎明时分,她住进了山寨一间僻静的小屋里,从此后,山丹丹消失了,她重新用了以前的名字:淡淡蓝蓝蓝。 一个苗条秀美的身影,使焦躁刚猛的山寨突然变得和谐,仿佛阴阳小鱼开始启动交融,而绿色的春天仿佛才来到这里。 有一天夜里,遥想率众从山下归来,在安置妥当一切后,他悄悄一个人来到淡淡蓝蓝蓝居住的小屋。 远远地听见小屋里淡淡蓝蓝蓝清丽甜脆的唱音,遥想止步在小屋外,正待细细倾听,却不料屋里有男声接了一段唱词:"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这是遥想再熟悉不过的文狐的声音。 只听得淡淡蓝蓝蓝浅笑:"休要风魔!哪儿来的临去秋波那一转?" 又听文狐笑:"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 遥想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从山下带回的东西,握成一个疙瘩,转身悄悄地离去。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过去,有一天黄昏,文狐闲步,听到溪下有两人说话声。 一人道:"这是女人的玩意,你大老爷们揣在怀里象什么样子?难道是想送给淡淡蓝蓝蓝吗?俺劝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听到他们说出淡淡蓝蓝蓝的名字,文狐停下了脚步。又听另一人道:"俺长几个脑袋啊敢打她的注意,这是大当家的那日在山下劫来的,说要送给她,不过第二天却赏给俺啦,你说怪不?" 文狐找他们要来一看,是对石榴石耳坠子,火红,如山丹丹盛开。 文狐紧紧攥住,如当年握着的那个馍,狠狠地骂句:"狗日的!" 第二日,文狐留下一封书信和一个小首饰锦盒给遥想后,不辞而别。 遥想打开锦盒,看了一眼,又盖上,黯然,不语。
每日的夕阳下,淡淡蓝蓝蓝素装,来到山头,凝望远方,一曲兰花花吟唱着,悠长悠长: 二不溜溜黄风沿山畔胖灰,心慌眼跳思想谁; 朝东来了朝西回,这地方不红火短了个谁? 黄河岸上搂青柴,刚刚忘了又想起谁; 荞面皮皮手巾两道道花,哥哥不回来梢上一句话; 野鹊鹊野鹊鹊朝南喳,告诉哥哥我想他 ...... 歌声如丝,缠绕在眉间枝头,山间痴呆了这群群剽悍的汉子们,痴呆了怀揣小首饰盒的遥想。 数月后,遥想率众离开,说是有人来联合要去打小鬼子。淡淡蓝蓝蓝不愿离开,要遥想在山上盖座庙安身,她愿留守在山上等待他们回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旧的燕飞走,而新的花要盛开,过去的种种渐渐变成传说。附近百十里都知道山上有个关帝庙,守庙的却是个女人,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有一天一个清瘦的老人徘徊在山头和那座已经破败的庙里。良久方离去,转身离开的瞬间,松开手让风带走了手里捏着的一张纸,这是一张从地方县志上撕下来的一页: ......1937年9月23里,农历8月14日,秋分;日寇一个中队欲入侵我县,遭地方民团自发武装伏击,血战三日余,尽歼敌寇,而民团损失惨重,几无幸存者;且大多爱国志士不知姓名,憾甚!仅率众者有人认出是地方名绅遥举人之后......
老者走了,没有回头,他没有看到忽然一阵秋风起,带着斑斑泪痕的纸随风飘荡,许久落下,落在一处旧冢上,在这座旧坟旁,一枝山丹丹花开正艳...... ※※※※※※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