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的时候，我全家迁到了永丰后园，"后园"两个字，本身有一丝诡秘的气息。一排房子，我家在最西头，西山墙下，是条小河。河坡上长满了芦苇，在秋天发出"沙啦啦"的声音，像有许多人在里面行走。这时我父亲从后面抓住了我的手臂，别往前走，他说。

　　我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河里有毛猴子，它们最喜欢小孩了，只要你走到芦苇里去，它们就会伸出长长的胳膊，把你拖到河里。对此住在我家屋后的戴家奶奶语焉甚详，她说她不止一次看过毛猴子，它们全身是绿的，连眼睛也是绿的，有着长长的毛发，四肢特别长，身块和你们小孩子差不多大。它们其实并不想真正害人，只是顽皮，喜欢龌龊剧，尤其喜欢小孩和擅长游泳的人，原先西门桥外有个陈胖子，水性好得很，夏天的时候，他四肢不动地浮在水面上，硕大的肚皮上可以再坐上两三个小孩。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被水猴子耍死了。戴家奶奶说着，呲出牙齿，眼睛睁大，好像惊悸地看到了那一幕，那天中午，陈胖子在西门桥下游泳，一只毛猴子抓住他的脚脖子，死命地往水下拉，陈胖子多好的水性呀，他去掰水猴子的手指头，可是水猴子下潜的速度太快，陈胖子够不着水猴子的手指头，当天中午，很多人在西门桥上看到了这个场景，陈胖子溺水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等到漩涡消失，人们看到一条毛拉拉的手臂，将陈胖子的短裤头儿举出水面，扬了扬，像在示威。然后毛猴子又潜入水里，不见了。

　　到了深秋，芦苇便被砍去了，整个河坡上光秃秃的，偶尔我背着大人到河坡上玩，心里时常会害怕，害怕有一只毛猴子突然从水里跳出来，抓住我的脚踝。可是奇怪的是，有时我又希望看到毛猴子，看看到底它长什么样子。儿时总觉得岁月漫长，这种愿望，随着漫长岁月竟变得迫切起来，看着平静的水面心里痒兮兮的。心里发痒，就去找戴家奶奶，左邻右舍，数她的鬼怪故事多。

　　戴家奶奶当年60岁左右，身材保持得相当好，脸盘是鹅蛋形的，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窈窕美貌的样子。她给我们这些孩子讲过许多鬼怪故事，她还跟我们担保，这些鬼怪故事绝对真实。她讲到三里庄有个人，是个木匠，有一次到路庄赶集，遇到一个女的，那女的生得十分漂亮，把木匠给迷住了，痴痴地跟在女的后面走。再后面讲到男女间交往的细节，因为当时年龄小，对这个不理解，所以记不住，只记得后来说到那女的跟木匠回了家，生了三个小孩，后来那女的告诉木匠，自己是狐狸精，还要回山里修行，离开了木匠的家。狐狸精离开时，留给木匠一只自己织的帽子。木匠十分想念那狐狸精，时时戴着她织的帽子。乡亲们都笑话他，一些泼辣的妇女和调皮的孩子喜欢摘他的帽子，摘了就跑，木匠在后面狂奔，一连奔一边喊，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我对那顶帽子一直很感兴趣，后来想象它的形状可能类似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毡帽。

　　戴家奶奶还讲到我们前面某排的一幢旧二层楼，是闹鬼的所在。说是有一个穷教师，不明情况，租了那里的二楼，睡到半夜，听到窗户响，穷教师揉揉眼睛，窗户关得好好的，一轮明月悬在窗外。他正准备重新进入梦乡，忽听得一声女子的叹息，也不知什么时候，床边坐了个人。穷教师问她，你来干什么的？那女子说，我来找你谈谈心。穷教师见月光下的女子年轻漂亮，竟忘了问她怎么来的。那女子又叹了口气，说，讲了你也不会懂的。又听得一声窗户响，那女孩陡然消失，窗户和门依然关得好好的，纹丝未动。穷教师把夜里的遭遇说给别人听，人家便告诉他，那女子原是住在二楼上的，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年纪轻轻的死了。穷教师一听害怕极了，连忙退了房子，租住到别处去了。

　　此后我每次上学经过那幢二层旧楼，免不了多看几眼，那楼里还是有人住的，我上学的时候，总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出来倒马桶。楼确实很旧，有些鸟在上面筑巢。也不知到底夜里闹不闹鬼。

　　到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镇上出了件大事情，何仙姑显灵了。谁要是有什么疑难事，只要去问何仙姑，何仙姑便让两个人拿住畚箕，下面悬根筷子，桌子上铺上一层糯米雪，你问什么，筷子便能自动在糯米雪上写字，告诉你答案。戴家奶奶说有个人，真是浑得很，年纪轻轻的，去问自己的寿限，何仙姑一生气，筷子写出的是个"死"字，这人果然第二天便得急病死了。戴家奶奶又说这何仙姑解放前托过一次世，当时是一名我国有名的某革命烈士，这次再托世显灵，有个人隔着帷幕问她，能不能显个真身出来，何仙姑便借着上次托世的身子出来，只见一个躯干，没有头颅，脖子那里血淋淋的，那人看了害怕极了。

　　戴家奶奶梳一条大辫子，垂及腰际。这个年龄还梳一条大长辫子是很少见的，一般小姑娘才能有这样的辫子。戴家奶奶还患有严重的眩晕症，发病时人忽然往下倒，毫无知觉，有时嘴里还会吐出白沫来。我看到过一次，感到害怕，又惊奇。她身体不好，没过到70岁就辞世了，可是她讲的那些鬼怪故事却留在我们这帮孩子的心里。

　　戴家奶奶去世后，她的大儿子接过了她的衣钵，只是讲得比她少，而且大多是用来在夏夜吓唬吓唬我们这帮小孩子的。可能是我年龄大了，另外她大儿子讲的确实不如她本人讲绘声绘色，心里想念的还是戴家奶奶的那些故事。

　　现在我也有当初她大儿子一般大了，我住到了县城里，结了婚，儿子6岁。儿子总缠着我给他讲奥特曼与怪兽，而我觉得这类故事很无聊。镇上老房子山墙下的那条河后来被建筑垃圾填平了，一些地方长出了割人藤，还有一些地方被人整出了菜地。戴家大儿子到马甸镇谋生去了。戴家奶奶的老伴还在，喜欢哼几句老掉牙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