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月亮

                                    2008年2月18日

    天还没亮的时候，王婶已经起来了。多年的老习惯了，对着那早已经模糊了的镜子，开始用梳子蘸了水梳头。这多年来一直油亮的头发啊，想当年，谁不说这半坡村头发最黑亮、最顺滑的女人是王家老二新娶的媳妇淑芝，现在加上了银丝了呢。镜子有那么多年了呢，算算，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结婚的时候啊……

      王婶从来没有后悔过听从娘的决定嫁到半坡村来，因为即使从新来过，也只有这样的选择。不然，她怎么面对哥哥痴呆的目光，怎么看着娘手里的簪子，怎么看着爹久病在床的身影。即使，即使她再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她不后悔，对自己不后悔。除了，对--------旺哥。

    可是，就算对旺哥，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那个时候，能拿得出那么多的彩礼么？足以满足嫂子家贪婪的胃口么？就算嫂子有些秃头，就算嫁给傻子哥哥没多久就病死了，可谁会想到这些呢？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叹口气，王婶抓起一把菜，剁得细细的，拌上点鸡食，端到院子里。打开鸡笼，看那些个鸡撒欢儿似的跑出来。那只芦花鸡要孵小鸡了吧？这几天一直就那么卧着，吃食都不那么上心了。那只大公鸡还一直守着呢。有时候想想，自己怎么还不如这只鸡呢？

    当年，要不是老二那个大巴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也不会掉的吧。也不至于他孤孤单单熬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了。孩子啊，尽管他来得不是时候，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老二，就那么能下得去手。一直响在耳边的，还有当时老二的叫嚣：“你个臭婊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和那个老旺……”不是没有看到老旺隐忍的目光的，可她依然还是叫了出来：“是的，我就是不稀罕你！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恶棍！我娘瞎了眼了，才会让我嫁给你！”然后，换来的是更重的拳脚，然后是孩子没了，然后是……老二暴怒中冲下了山去，然后是……一个单薄的席子卷着老二的身体，然后……就这么一个人过到老，再没有了看旺哥一眼的勇气。 

        “咯咯哒，咯咯哒……”不知道是哪只鸡下了蛋了，开始叫个没完。一如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一直在背地里嘀咕着。

      “淑芝，你就打算……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旺哥当初的话还在耳边响着，“那我……”“旺哥，你就别……”话是说不下去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对襟衫上。公婆的叫骂，娘的眼泪，爹的训斥，周围人的眼睛，有那么多要顾忌的啊。

      “你，你别哭。”旺哥的手粗糙而温暖，笨拙的擦着她的眼泪。是第一次吧，也是唯一的一次。“你说咋办，咱就咋办。只求你……别哭了。”那时候，旺哥也才二十八、九岁吧？而今，都快五十的人了呢。

      往灶火里添把柴，就那么坐在灶边，一瓢水，一把米，几根咸菜，一顿饭。柴火慢慢点燃，火苗卷曲着、翻转着窜到锅底，迎着王婶深思的侧影。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想给旺哥做顿饭，哪怕只一次也好。他，这么多年了，连个做饭的都没有啊。唉！又叹了口气，加了一根柴。

      “王婶，王婶。”大嗓门的，应该是来顺媳妇吧。不知道又有什么“新鲜事儿”要到这里来喳喳了。十里八村的事儿没有她不感兴趣的，也没有她不评论的。王婶不愿意想当初来顺媳妇斜着眼睛看自己的轻蔑，也不愿想起这多年来的冷嘲热讽。

      “哎呀，烧火哪？”拽过一个小板凳，来顺媳妇一屁股坐到王婶身边。那个板凳，应该前年家里忽然多的那个吧。四四方方的，平平整整的，如同家里不知不觉多的其他的小东西一样，顺手，好用。看着来顺媳妇毫不客气的坐在那小板凳上，王婶的心里一阵的不舒服。

      “哎哟，你知道不？福子媳妇，就那个叫秀芬的，跟人家跑啦！那骚货，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价眼睛飘飘的，活该那个福子当活王八，那娘们，就该揍！”来顺媳妇的大嘴一张一合的，涂抹星子喷到了柴火上。

      秀芬么？那个一直逆来顺受的小媳妇，被福子打得死去活来也不肯哭闹一声的女子啊。“该揍”？福子不是已经被来顺媳妇挑唆的打了秀芬那么多次了么？而秀芬和柱子，从来都没有做对不起福子的事情啊。

     “那娘们，整天妖里妖气的，老爷们的眼睛都跟着她跑。不打，不打还不就得丢人现眼！”来顺媳妇的大嘴一直没有闭上。“当初王家老二…….”忽然，来顺媳妇闭了嘴，不好意思地瞟了一眼王婶，手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赶紧转移话题：“可不，这不就跟人跑了么！就是那个柱子哦！”

     “老二……”王婶低声的嘀咕了一句，看着来顺媳妇躲躲闪闪的目光，怪不得……

         “你知道不？福子家都报了官了，说是肯定有人协助他们，要不怎么跑得那么快呢。连屠家老爷子都惊动了呢。看着吧，这事儿，小不了！这下子，咱半坡村可热闹喽！”

      屠家老爷子？那个十里八村都敬怕的老头，就是他，当初一锤定音，爹娘才再不同意让旺哥慢慢筹钱。当日哭闹不止的她不是看了一眼那老爷子就不敢再言语了么？旺哥不是也只好红着眼睛看看自己，闷头就走了么？

       “哎哟，你瞧瞧我这记性，小顺子还让我给他做豆沙馅团子呢。王婶，你这有小豆吧？”来顺媳妇开始踅摸了。知道她来了肯定没好事，哪次不是东家厂西家短的闲扯顺便借走点小东西呢。“哎哟，你这粮食囤该换囤席了，还有哦，这院子里的长绳也该换新的了，要不这衣服啊，挂上去还不把绳子扯断喽？”

     “没什么，改天我再弄。”

     “那什么，王婶，那我走了啊。这些小豆，改天我再还你。这小顺子啊，就爱吃个豆馅。”

    送走了来顺媳妇，王婶没有再出去。靠在门框上，又叹了口气。这次，那屠老爷子，会把秀芬他们怎么呢？会把协助者怎么呢？不会再有沉塘一说了吧？都新社会了啊。秀芬他们，他们竟然有胆子私奔啊！可是，能跑到哪里去呢？谁是协助他们逃跑的人呢？看着屋后黑沉沉的大山，王婶陷入了沉思…… 

      “哎哟，可了不得喽！死了人喽！”第二天，王婶是在来顺媳妇的叫声里面跑出来的。

    死了人了？秀芬他们？怎么会呢？昨天还在羡慕他们的胆量和勇气，还在懊悔当日自己的犹豫和不舍，怎么今天就……死了呢？

    “王婶啊，你知道谁死了么？是老旺。就是村西头那个光棍老旺啊。”王婶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是他？是他？那个总是默默看着自己、总爱脸红的汉子……死了？“听说是后半夜掉到悬崖下头的，肯定跟秀芬他们有关……屠老爷子……福子……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