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小站,我爱那伸向远方的铁轨,我爱在小站工作和生活过的父母,我爱和我一起玩耍长大的朋友,我爱那耸立在小站上的钻天杨。那威武的冒着黑烟的火车头,那驶过车站的隆隆声,那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带着刚性的威猛,声震环野。住得太近了,列车驶过时,震的家里的玻璃杯都哐哐作响。黑烟,汽笛,摇着信号旗的父亲,是小站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男人们
追溯中国铁路的先行者与实践者,当属近代史上有名的的詹天佑先生。出了京城往西不远,就是他的杰作。他把他的智慧和国人的志气,浇灌在一段连外国人都却步的铁路上,这就是关沟铁路。这条铁路一直往西,出了京城,横穿冀晋,跃上黄土高原,扑向广袤的内蒙古,呼啸着驶过沙漠,向西直达祖国西北边陲的乌鲁木齐。现在也是欧亚大陆桥的必经之路。
这条线铁路线,串起了若干个如珍珠般的小站。其中的一个,就是我想说起的地方,每每至此,我的心,我的思绪就激烈的跳动,就异常的活跃。人都是有籍贯的。打我记事起,我就很少听父母说起过老家。后来才知道,兵荒马乱的年代,难以为继的日子,先祖逝去,老家早就没人了。籍贯,成了我日后填写履历的一个难题,老家,只是我心中的一种想象,爷爷奶奶只是我印记里虚无缥缈的符号,因为我的母亲都没见过婆婆。
小站在我的心目中,就是儿时的回忆,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就是我记忆中初始的全部。
如果说开拓一个地方,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先有男人,后有女人。在早先那个年代,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人是指望男人生活的。说这样的话,丝毫没有褒贬的意思,的确如此。小站,就是先有"爷们儿",后有家属。"爷们儿"们来了,开拓了领地,然后才把家属带来。因为铁路的流动性太大,有时孩子们之间连名字还没记清楚,就又得搬家了。
建国初期,这个小站属北京路局管辖。上班的男人们,从四面八方调来,操着南腔北调的话语,各自矫情着大米好吃还是面食好吃的话题。但是有一条,铁路属半军事化管理,这是大家的共识。我敢说,铁路的制服,是我们国家最早的制式服装。路徽,是工人两个字与铁轨组成的式样。藏蓝色的中山装制服,大顶帽,上面镶着别致的路徽,男人们这身行头真的很精神。
嘴里说着男人们,真的有些大不敬。这些男人们,是我们的父辈,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一个家庭生存的唯一希望。"男尊女卑"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没有商量,没有反驳,这就是约定俗成,就这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大家也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尊崇着。
白班,夜班,休息,上十二小时,休二十四小时。简单的就是:日、夜、休。上班的时候,家里得给送饭,当地没家的,车站有专门做饭的家属。不论家里的日子怎样,父辈们在班上的时候,总是享受家里的最高级待遇。即使是在六零年挨饿的时候,也得让家里的顶梁柱吃饱。是的,即使是最小的孩子们都明白,父亲的"顶天立地 ",才能支撑起一棵家庭的大树。父亲饭盒儿里的"残羹剩饭",往往是家里最小孩子的"高级点心"。
上班前,父亲们的休息是雷打不动的。母亲们,尽量的调节着"最好"的饮食,唯一奢侈的,就是喝上二两酒,觉睡得香一些。那时,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父亲们在上班的时候,家,即使离得再近,也不能打扰,天大的事,下班再说。
下班了。那年月,没什么好潇洒的。累了一夜,睡觉。更多的还不止如此,稍微小息后,扛起鱼竿儿"河边儿的干活"。真的,几乎每个父亲都有几根儿鱼竿儿。我想,清凌凌的河水,岸边青青草,草地上的牛羊,还有那有些腥味儿的空气,肯定能够洗去一夜的疲劳。况且,那时的鱼多,没有空手而回的,待父亲们回来的时候,待他们呼呼大睡的时候,鲜美的河鱼味道已经飘散在温馨的小巢,馋的孩子们早已按耐不住了。
树荫下,父辈们聚精会神的下着象棋。这也是几乎唯一的娱乐方式,下来,打百分儿升级的也有,那是二流的游戏。我的父亲会钓鱼也喜欢读书。也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淘获来的书,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连觉都忘了睡了。我知道,父亲的字写得好,车站和地方上的好多牌匾,都出自父亲的手笔。懵懂的认为,看书和写字可能有关系吧,但是,那时我不懂。
父亲是小站的站长。车站的父辈们,我几乎都叫叔叔。细想起来,车站屋里挂的琳琅满目的锦旗,还有叔叔们与父亲和睦相处的关系,看来父亲的领导方法,还行。当然,这是以后得出的结论,在小孩子的眼里,大人们好像永远是神圣的,永远是对的。
父辈们的工作,标定了一个铁路区间小站的存在。那个年代,人们出行稍微远些的,几乎全靠铁路。离铁路几十里地的的山里人,新鲜的起早赶路到车站看火车,一辈子没见过、没坐过火车的有的是。三里五村串门儿,全是步蒯,几十里地,百八十里步行是司空见惯的。要知道,建国初期要是有辆自行车,无异乎就与现在有辆十几万的汽车一样荣光。
小站上的客运很忙。一天就那么几趟火车,停车也就一两分钟。上下车的旅客都很紧张,迎来送往的倒也热热闹闹。旅客带的大件,全部托运,到了目的地领取。货运也很忙碌,尤其到了秋天,小站的站台上堆满了待运的水果,河里的鱼虾。站台上飘着果香,冰镇的装鱼筐里,融化的血水慢慢的沁出。各地的采购员穿梭般奔忙,装卸工肩扛手推,装卸着列车。最紧张的是,他们脚踩着颤微微的翘板,肩上扛着很重的麻袋、果筐,那情景,我至今都历历在目。
父辈们就在这平凡的小站上工作着,操劳着。在不远的家属区里,就是女人和孩子们生活的地方,也就是母亲们和我们生活的地方。一个小社会,一个铁路两条线组成的大家庭,依偎着车站繁衍生息着。
女人们
我们住的家属区叫红房子。顾名思义,房子的墙砖及房顶是红色的。这里住着车站、养路和桥梁工区的家属。在尽是土坯房的年代,这样的建筑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豪华。这些建筑,是按苏联老大哥铁路的规范设计的,就连水泥都是红色的,擦出来的地面儿,光净照人。住在这里的人们,也被地方上的人们羡慕着,铁路,还是一个优越、稳固的代名词。光是铁路职工家属每年的几张免费探亲火车票,就叫人称羡不已。
铁路的流动性大,女人们天南海北的凑到一起来了。男人们带来了女人们,南方的家属,北方的婆姨,此地的姑娘,组成了家属区女人们的天地。同时也带来了不尽的乡俗。有一样是共同的,那就是每家的家具都相当的简单,箱子为多,就为的是搬家方便。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们。靠着父辈、靠着铁路,在拚弃与融合的生活里学习着相互兼融。她们由新中国的第一代村姑,逐渐演变成铁路的第一代家属。记得那时,先来的去接后到的,大家生疏而又热情的打着招呼,迎接着新移民的到来。慢慢的,我们诞生了。一个铁路组成的小社会出现了。母亲们的任务,就是生儿育女,就是做饭,就是伺候男人们生活起居。
铁路的优越性还体现在,每个月定时有供应车停靠在车站,让家属们采购日常用品。供应车来的日子,也是最欢乐的时候。针头线脑小百货,米面粮油副食品,大地方的化妆品,城市里的新鲜玩意儿,把一节火车皮装得满满的。孩子们解馋了,母亲们漂亮了,这都是供应车的功劳。
母亲们在料理完家务后,坐在树荫凉底下,东家长李家短的叨着闲话,手里纳着鞋底儿,织着线活儿,说着自己和别人的男人,嘻嘻哈哈,叽叽呱呱,一幅乐而无忧的神态。小家伙们,叼着母亲的奶头,新奇的看着母亲和大孩子们玩耍,时不时的笑几下、哭几声,渐渐地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车站内的路基上是绝对不能长草的。为了整洁与行车安全,每年都得统一的组织几次拔草。这时,车站的老爷儿们,老娘儿们,还有会走的孩子们,全部出动,那场面在小站里倒也壮观。铁丝做的耙子,抠着长在石缝里的杂草,孩子们不时的有人从滚动的石渣上滑下来,在火车运行的间隙里,大家抓紧时间的干着,火车来了,小息片刻,火车驶过,然后又干了起来。说清楚了,那可是义务劳动,大家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过了几年,许是沾了京城管辖的光儿,上级给车站上配备了一台黑白电视机。那叫神奇,那叫风光,那叫滋润。这可成了家属和孩子们的稀罕,到了晚上的时候,男女、老少、哭的,叫的,待节目开始的时候就安静了。还有地方上的关系户,装卸队的领导,大家坐在一个很小的屋子里,尽情的欣赏着模糊的画面,尽管是条条道道的看不清楚,坐在电视机前的感觉,已经是足够的了。
男人们在家里惟此为大,这是我们的父辈。女人在家里主持家务,这是我们的母亲。光阴就是这样的度过,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走过。不知是谁,看准了房前屋后闲散的土地,想起了种菜。于是,土地被分割成条条块块,以居住面积划分,种上了四季的菜蔬。好在车站有一口自流井,日夜不停的流淌,毫不吝啬的浇灌着母亲们的希望。节气来到的时候,播种、发芽、开花、结果、收获,采摘,真个是其乐无穷。
母亲们毫无节制的生育,车站的人丁逐渐兴旺,每家差不多都是四五个、五六个孩子,甚至更多。一处被开垦的处女地就这样的繁荣起来。现在想起来,铁路的延伸,一个小站的固定,不仅有父辈的劳作,更多的是母亲们的支持。偏僻的小站,有了父母的存在才得以兴旺。我们,只是小站的延续,生命的象征,家庭的欢乐,一代初始的铁路小站,就这样毫无声息的,不被人知晓的存在着。
在货运繁忙的日子里,应邀,母亲们组成了家属装卸队。暂且撇开家务,用她们孱弱的身躯,干起了与她们的身份、性别不相适应的工作。似乎记得,母亲们第一次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报酬,小站欢腾了。户户酒味,家家飘香,父辈们喜笑颜开,孩子们也改变了待遇。那种瞬间,与其说金钱改变了生活,倒不如说是母亲们人生价值的体现。
逐渐,孩子们成了气候,小站成了孩子们的天堂。这下,就成了我们的世界。
孩子们
毫不掩饰地说,我们就是小站的繁衍。小站因我们而欢乐,小站因我们而富有生机。你的父母讲着江南话,我的爹娘说着本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被本地同化了。孩子们在此地长大、生活、上学。小站附近的丘陵、沙河、河边、沼泽、滩涂、树木、果园、还有那高高的白杨树,都是印在孩子们记忆里永不磨灭的印象。
小站属农村条件。一个小镇,一条小街,几间店铺,零散的洒在车站的周围。偏僻的学校,简陋的教室,是我们接受教育的初始;广袤的田野,河边的景色,是我们玩耍的地方;飘香的果园,河里的鱼虾,是我们光顾的场所。田园景色北国江南,足以让我们流连,小站春秋四季变换,伴随我们成长。
春天来了,在困难的时候,我们挖野菜聊以充饥;饥荒过后,我们赏玩春色,欢愉风雨后。春种夏锄,秋收冬储,我们与农村的孩子一起度过顽童的时代;放牧牛羊,河里玩水,我们过的是野趣般的生活;丰收采摘,收获收割,我们畅想在无虑的年龄。
男孩子,玩弹弓、淘家雀,推铁环,游野泳,捉迷藏,上树,爬墙,讨人嫌;
女孩子,跳皮筋,跳房子,踢毛键,丢手绢,织手工,乖女,持家,让人疼。
一大群毛头小子,一大片丫头家家,把个小站搅扰的热气沸腾。放学了,有的做作业,有的拔兔草,有的帮父母干家务,在秋天的田野里,还能看到孩子们拾豆的身影。一切都是原始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天地,小站,孩子,相融了。远去的列车,铿锵的车轮,震耳的气笛,伸向远方的铁轨,还有那按时升降的信号杆儿,是那么和谐的存在着。
冬天来了。自流井流经的水域冻成了大冰场。这可乐坏了小小子儿们,打冰出溜的,滑冰车的,只可惜,棉裤子坏的快点,几天功夫,就把屁股蛋儿磨破了。运气不好的话,还可能掉进不深的冰窟窿,把个下身湿的,出水就是冰铠甲。伴随的是,难免屁股受罪,脸颊受疼,这也是爱玩儿付出的代价不是?
要说那时的铁路,还是有些特殊。在区间的大站里,就有一个铁路子弟学校。当然了,铁路学校的条件比地方强多了。稍微能够自理,父母往往就把我们送到这样的学校。住校,是先决条件,一星期回家一次。对于没有离开过家的孩子来说,这无异于是严峻的考验。上学、回家都有通学票,坐火车是不花钱的。想想那时,走时不想走,回来不想去,毕竟是要学习的,毕竟知识在什么时候都是重要的。
记得有一次回家,坐的是"加车"。车长说,今天到站不停。我们以为是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车了。到站了,果然不停。再往前走,就老鼻子了!趁着火车进站减速的时候,我们一伙小子们,冲着货场的沙堆依次就跳了下去,把个鼻子、眼睛里灌的全是沙子。守车的车长一急,拉了紧急制动。那祸闯的,车站的父辈们挨狠尅了。我们为此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挨揍,再正常不过了,就连学校的老师都跟着沾光儿。记得,每个人的检查写了不止一次,唉,谁让咱归家心切呢。
放假了,下雨了,又放假了,下雪了。待放过几次"二踢脚"后,我们长大了。小站已经不是从前的小站了,已经容不下我们了。
随着时代的进步,喷着黑烟的火车头,已经被内燃机替代,四通八达的公路网,方便快捷的输送着外出的人们。我们大了,父母们老了;新的一代来了,老的一代走了;小站渐渐地萧条了。这个区间小站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自动化的程序,呼啸而过的列车,从小站驶过,逐渐被人们淡忘。
但是,小站曾有过他的辉煌,在共和国铁路史上,它是最先期被铁路串起的一颗珍珠,发过光,闪过亮。即使现在,小站还在默默无闻的存在。可能有一天,火车的提速,区间的延长,小站不存在了。但是,小站在我的心目中是永恒的,它是历史,是我们的童年。我乐意把它看成是我的籍贯,因为,我对它的印象最深,最深,最好,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