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接电话的正好是呆木的舅舅，张丽的弟弟张东达，起初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但随后明白了。他思维的跳跃程度相当于两个大陆板块相撞后产生的断层，突然从峰峦到平原的巨大反差促使他的语言结结巴巴：

"嗯，哦，是呆木吗？啊，你是谁？请不要哭，把话说清楚，好吗？"。

前几天，他的姐姐打电话回来，问道呆木回来了没有。答案是否定的，张丽失望至极，但还是把自己夫妇俩同时听到呆木哭喊的异事告诉弟弟，提醒他这段时间一定要万分注意，时时注意，晚上睡觉也不能太死，电话响时不论在干什么一定要接。不能离开那栋楼啊，一定记住。至于她的弟弟需要出门买菜或其他物品的采购她都不理会了。

这个舅舅同样关心呆木，他是熟悉呆木的，熟悉以前的呆木。当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粗哑的男子哭声时，张东达第一反应是这是呆木，第二反应是这也许不是呆木，要确认一下。所以他立即纠正自己的冒失，转而问对方"你是谁？"。

别人是两年多的时光，而呆木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所以，舅舅的声音他一下子便听出来了。于是，鼻涕大把大把的从鼻子里吊了出来：

"舅舅啊，是我啊，我呆木啊。你在我家，是吗？我妈妈呢？我爸爸呢？他们呢？"。

旁边那老头大概猜出了点什么，很快的用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慢慢伸到呆木面前的柜台上。但呆木的泪水和鼻涕正在脸上狂漏呢，没有看到老头递来的纸条。

那边的舅舅从这陌生的声音里判断出电话的另一头是呆木，兴奋得声音颤抖；

"啊？你是呆木，快回来，爸爸妈妈在外面找你，他们快回来了，我把你打电话回来的事告诉他们，他们会马上回来的。呃，这个，还有，你在哪里？"。

呆木抬起模糊的眼睛看着老头，那老头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指着夜灯下的那张纸条，呆木反应过来，断断续续的读着上面的字：

"西安市三合路夕阳红报刊亭，舅舅，我在这里，刚才我说的这个地方。"。

"什么？你再念一遍，不，多念几遍，我记下来，你不要走，哦，你可以回来吗？"。

"西安市三合路夕阳红报刊亭，啊，舅舅啊，我饿死了，我回不去，我不知道我在哪。我家在哪我也不知道，我没钱啊，我饿死了。"。

"呆木，你听着，你一定要呆在这个地方，我，哦，我们马上去接你回来。嗯，你旁边有什么人？他能帮你什么忙吗？给他接电话好吗？"。

呆木把话筒交给了老头，老头接过了电话，老头先说的：

"喂，你好，你们的孩子在我这，你放心，这几天我会照顾好他的。不会饿着他的，等会我就给他弄吃的，保证他不饿。不用谢，不用，不用。只是你们一定要亲自来接他回去，嗯，嗯，有什么再联系吧，你们来之前，我一定和你们保持联系，好的，再见。"。

电话那边的舅舅放下话筒后，抹了几下眼睛，想立即通知在外的姐夫和姐姐，才想起自己是无法和他们主动联系的，只有他们打电话回来才能把消息告诉。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总是在晚上九点钟左右打电话回来，现在是八点一刻，就快了。他们打电话回来马上告诉他们呆木的消息。接下来的时间，是张东达一生中最不安静的。他在柜台后面转来转去，一会儿看钟，一会儿看电话，甚至有几次以为电话响了，响了。谁知认真一听又不是。

唉，还不到三十岁的男子汉哦。

西安那边，夕阳红报刊亭里，呆木在吃老头给他打来的一碗面条，还不怎么知道味道，全部下肚了。然后，期待的看着老头发呆。

老头笑呵呵的；

"别急，太饿是不能吃太饱的，过半小时再吃吧。你先坐这儿休息，十点钟我收摊再带你回家。好好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家里有我儿子的衣服，他在外地工作，是他以前的旧衣服，你尽管穿吧。不错的年轻人，怎么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呆木感激的听着老头的话，小声的说：

"爷爷，你是好人。我，我掉进土里，就到这里了。"。

"老弟，你是哪里的？"。

"我，广西的。"。

"哦，广西，桂林我到过，以前当兵时到过。唉，几十年了，那儿是好地方，到处都是绿色的树，长什么都是绿的。你掉土里？什么土里？"，老头疑惑不解，既想知道，又怕问得太多。转身去整理报纸了。

呆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好心的爷爷，呆坐那儿，一动不敢动。这会儿，他完全忘了那神奇的捣蛋了。他那坐着不动的姿势使老头很感兴趣，说道：

"老弟，闷了可以在周围走走，别走远哦，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活动活动，有什么事叫我。"。

呆木得令，赶忙站起来，离开老头，四处张望。他憋了好久的尿要找地方放出来呢。那边有个黑地方，到那儿去吧，没有人看得见。

老头正忙着卖东西给别人。

呆木急急的来到黑暗处，拉下短裤即撒起尿来。拉完走出黑暗，一辆车停在他身边，有人叫道；

"嘿，这里有一个。"。

几个人很快的朝呆木走来，呆木不明所以，等反应过来，已经被这几个人抓住了。手脚立即被捆绑住，扔到那辆卡车里。呆木哭叫着；

"爷爷，救我，坏人抓我！妈妈啊，我被坏人抓走了！"。

车子不管他的哭喊，把他拉走，那老头仿佛听到这边有人叫喊。抬头往这边张望，等他知道时，车子已消失在夜的黑与灯的光交织的街道处了。

老头大叫：

"老弟，老弟，广西的老弟，老弟。"，叫了好几声，一直没有人应他。他失望的颓然坐下，这下怎么向那准备打来的电话交待？怎么向人家的父母交待呢？

唉，长叹一声，老头的脸色变阴沉了，皱纹更深了。

正好九点过十分，老头的电话响了，他犹豫了一会，抖着手拿起了话筒，沙哑的"喂"一声。那边传来激动的声音：

"你好，你是恩人吧？我儿子呢？他在吗？叫他来接电话，好吗？我是他母亲。"，那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明显的抑制自己那快要爆发的爱和忧。

老头"嗯嗯"了几下，不知怎么回答，最后，他干巴巴的说；

"呃，他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不知道到哪里了。"。

接下来的对话既不连贯又悲伤无比，一边是难堪，另一边是茫然不知所措。最后，在广东那边的谭德和张丽决定立即到西安来，老头答应提供尽量多的信息和帮助。

那呆木回过神来时，发现车上还有其他人，那些人比自己还臭，他们发出的声音非常古怪。呆木很害怕，缩成一团，随着车子的起伏而起伏。

起初，道路是很好的，后来，道路越来越不好，呆木是知道的。横躺在生硬的车板上很不好受。呆木对车子驶往何处毫不知情，对此他忐忑不安。夜，黑沉沉的，星星朦胧而无语。他听着车子的发动机和其他部件的声音，喃喃的说：

"这车要坏了，走不远了。"。

这时，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有几个人来到车后门，呆木听到他们说；

"这儿离市区有四十公里，够远了，要走回去不太可能了。这些都是疯子，赖人，笨人。"。

"就丢在这吧，上次比这还近，他妈的，弄得老子手都脏了。"。

"回去多喝几两！"。

几盏手电筒照在他和其他人的脸上和身上，呆木看到，那是一些和自己一样脏的人，有的脸上或皮肤正在流脓。他们太臭了，发出的声音不象是人的声音。做着怪样子，冲着电筒发笑。

捆绑他们的绳子是被剪断的，绳子掉在地上。呆木正发呆，那些人转身钻进驾驶室里，一阵轰鸣，车灯把路两旁的景物照得分外好看，当车子掉过头经过呆木的身边时，呆木着急的喊：

"小心，你们的车要坏了，不到十公里就走不了的。"。

车上有人大骂；

"人贱嘴贱，呸！呸！到别处捡屎吃吧。"。

一下子，呆木陷入了黑暗中，他想到；又黑了，怎么又是黑了呢？这回会遇到什么呢？

当身边有人发出呻吟和怪叫时，他怕得很，往车子消失的那边跑去。身后发生什么也不顾了。

路是平的，车子常走的路。这时，后面有车子开来了。呆木回过身看原来自己站立的地方，那几个人还在那里。

呆木想；也许那些人是疯子。嗯，是的，别人把我当疯子，把我抓来扔在这里。我要不要回去呢？回到爷爷的身边？

一定要回的，爸爸和妈妈肯定会来找我，到时不见了我，妈妈一定会哭的，她会哭得眼泪一滴都不剩的。

我一定要回到爷爷身边，爷爷是个好人。

幸亏呆木吃下了一碗实在的面条，幸亏他年纪很轻，所以他走得很快。当他觉得自己太寂寞了的时候，便哼起歌来，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认真一听，突然欢喜的叫道：

"嘿，你们来了，你们也认识我吗？"。